坐在书案前，日历上清晰写着的“告别”字样，比白天时更加璀璨夺目。他盯着一个方向看了数秒，时间仿佛也静止了，虽讲不清楚究竟具体要告别些什么，但起码整颗心也都是亮堂的了。打开电脑以后，为写稿子搜集来的资料犹在桌面上放着，耳畔回荡的还是主编那句亘古不变的话：“稿子写完以后务必拿到办公室来，如果我还满意，多少天假都批给你。如果还像之前那样冥顽不灵认个死理，可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可不管你是结婚还是相亲，必须写到我满意为止！”
想到这里，他紧皱着眉头，打开烟盒可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心里一发狠，将桌面上的资料全部抛入了垃圾回收站。然后站起身来，翻看着几本书，假如他是个医者，纵然可以妙手回春，却不能一针见血地挑出时弊，彻底将伪道学置之死地。如此说来，他这个所谓的“拼凑大师”亦不过浪得虚名。忽然门被敲响了，听到房东太太的声音，顾不得丢开手里的书，连忙跑了过去，开门后房东太太稍有几分嗔怒，分毫不差地斜挂在嘴角边，只听房东太太说道：“怎么出去就是一整天啊，四处找你都找不到！”
“阿姨，实在抱歉得很，我该听您的话的，后来有些事情给耽搁了。不知您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韩玫城连忙搬来一把椅子，她坐下了，渐渐收敛了怒容，然后说道：“相片还在你这里吧，你瞧我都老糊涂了！原本昨晚就该取走的，要不是马大婶来催，还真忘了这回事。”
“您等等，我找找看。”他四处找了起来，说实在的，昨晚上也是随手一丢，还真记不得扔哪里去了。书案上翻了没有，书架上找了也没有，该不会藏到床底，更不可能锁进箱子里啊！他颇有些不好意思，那张相片始终没有踪影。
“找不到就算了吧，反正也用不着了。”
听她话里似有弦外之音，又看到她稍有些疲倦的脸色，韩玫城问道：“刘阿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儿，还不是马大婶那宝贝女儿闹的。”
听房东太太说完，便知情况不妙，他连忙问道：“难道她不同意？”
“是不同意，马大婶才不同意呢！”韩玫城有些莫名其妙，丈二的和尚般摸不着头脑，见他如此，房东太太又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一出是一出，可也不能胡来啊！阿雅也太胡闹了，非闹着要开什么花店，马大婶怎么会同意呢，我也不同意！她把门一摔，正躲在房里哭呢！马大婶偏在这个时候给她说什么相亲，不闹才怪呢！唉，这个马大婶也真是的，我反复叮嘱她，等我这边说好了，再给阿雅摊牌，好好一桩喜事就这样黄了，未免也太可惜了！”
忽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略上前几步，一边拉开抽屉，一边问房东太太：“开花店？刘阿姨，马大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呀？”
“哎呦，你瞧我把这事情办的，连她名字都忘了告诉你，她的闺名叫赵俊雅！”
韩玫城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相片，极仔细地瞅着，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是她，原来是她，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房东太太见他出神望着赵俊雅的相片，忽然喜笑颜开，说道：“小韩，难不成你见过阿雅？”
“阿姨，不瞒您说，我在人间咖啡馆碰见她了。”接着，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却听她说道：“想通了就好，阿姨可早就劝过你了。那你倒说说看，对她印象如何？”
“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可她有男朋友了啊！在咖啡馆里我也见过，那人可比我优秀多了。”
“小韩，你有没有看错，那女孩果真是阿雅？”见他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喃喃自语着，“不会的啊，马大婶可说她没对象，傍晚到家逼着她去相亲，阿雅也没说这个啊！”
“难不成我搞错了。”他回想着清晨的情形，可当时雷雨交加，后面的谈话他也听得不是很清楚。想到阿雅因为要开花店，而和母亲大吵大闹，他不敢想象，又想到因为相亲而被逼无奈，他更加不敢想象。可从房东太太这里听来，多半也不甚赞成，便说道：“刘阿姨，其实有些事情根本勉强不得，尤其是像这样的事。但我想开花店毕竟是她最大的梦想，马大婶为什么要反对呢？”
“马大婶当然另有安排，开花店能有多大出息。怎么，难道你觉得马大婶不该这么做？”
韩玫城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是啊，梦想没有贵贱，重在个人选择，一旦选择了理该被家人支持被朋友祝福，倘若浇熄了，恐怕她的人生热情再也点燃不起来。”
听他说完，房东太太略有些惊慌，大声说道：“不会这么严重吧！小韩，你在杂志社工作见多识广，要不你去马大婶家里说说，反正你和阿雅见过面了，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兴许马大婶一高兴，说不定就依了她！”
“也行，可刘阿姨您瞧天都这么晚了，现在恐怕不太方便，不如改天吧。况且我还要赶一篇稿子，明天也抽不出时间，我还要去外地参加同学的婚礼，这些您都知道的啊，要不等我回来咱们再说吧！”他耐心地解释着。房东太太略觉几分宽慰，说道：“也只能这样了，可在阿姨看来，你们俩确实挺合适的。”
“随缘吧，万一人家看不上我呢，我毕竟是个外地人。”转念又问道，“可我始终不明白，马大婶怎么看上我了呢，难道她会同意女儿外嫁他乡？”
“我想你误会了。”房东太太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喜悦，接着说道：“我和马大婶说好了，你们家弟兄三个，而你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回家，倒不如留在这里发展自己的事业，而马大婶鳏居在家，可就一个宝贝女儿，怎么舍得外嫁呢？她想招你做个养老女婿，我心想肯定没问题，还在她面前打了保票，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至于过去了的可别在心头牵挂着了，我相信没准你爸妈也赞成着呢，而这里可比你们安徽强太多了。”
“刘阿姨，您说上门，上门女婿，您是说要我入赘！这个，这个恐怕不行，我可正准备在老家买套房子呢，也都和我爸妈说好了，他们是不会赞同的。”韩玫城忽然情绪激动了起来，紧接着撒起了谎，希望能够推辞掉。
“要不你现在就打给家里，我和你爸妈谈谈。”
“这，这事儿就不劳您费心了。”稍顿了顿，略觉话说得有些造次，便勉强说道，“刘阿姨，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您容我再想一想，明天保准答复您。”说完，就把相片递给了她，推说有事儿外出一趟，便和房东太太一道下了楼。刚走至门口，又被房东太太喊住：“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屋里饭菜都做好了，赶紧过来吃些吧！”
韩玫城回头说道：“阿姨，真不用了，回来时我在馆子里吃过了。”说完，便走了出去。月明星稀的夜里，略有几分寒意。在外头闲逛了一圈，跑到附近的小杂货店买了盒香烟，便回去了。他站在阳台上，吞云吐雾之际，略望了一眼夜空，几颗星星冲他眨着眼睛，于是便拨响了家里的电话。恰好是母亲接的，还没有开口，母亲却连忙喊了几声：“阿城，可是你啊，阿城？”听到他“嗯”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这么久了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是不是又怕我唠叨你。那好吧，以后我也不管你了，也不再提什么相亲，这总行了吧，可你要记得给家里报个平安才是。”
韩玫城的心被揉碎了，这半年里他尽一切可能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方面是躲避着感情上的问题，一方面正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他实在不愿走上相亲这条路，韩玫城开口说：“妈，才不是呢，这段时间工作有点忙，抽不出时间。”转念想到要做上门女婿一事，也只好如实交代，便说道：“那好吧，我答应您，以后一定会的。不过眼下还有件要紧事儿，我想和您商量一下。”
“啥事儿？”
“还是相亲。”没想到首先提起的竟然会是他，韩玫城苦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妈，刘阿姨介绍了个女孩子，我和她见过面了，她是单亲家庭，很优秀各方面条件也都很好，唯一的要求就是……”
“当上门女婿！”没想到母亲一猜就中，他“嗯”了一声，“这可是大好事儿，你大哥前儿还跟我商量着呢！可是你那执拗的脾气要改改了，不然，到了人家里头可要吃大亏的。”
“妈，您说哪里去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
“妈怎么会不知道呢，把你养这么大，妈又怎么舍得你在外流浪受苦呢！可我们的家境你也知道，结婚又是一大笔支出，十多万的彩礼钱不说，偏你二哥刚买了房子，你大哥又多生了娃儿也都负担不轻。可你的事情没有办完，我又怎么会心安呢？”母亲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了。听到这里，他擦拭了眼角，进了沙尘一般，心里极不是滋味，又听母亲说道：“你看只顾听你说呢，险些把正事儿给忘了，我昨儿就想着问你的。要不是你刚提到相亲，还真想不起来呢！”
韩玫城问母亲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母亲说道：“是这样的，你堂嫂住的那院儿里，有个女孩子长得可好呢，高高瘦瘦的很文静也很能干，也是单亲家庭只一个弟弟还在学校里念书，可家里面没个男人把持着怎么行呢，我一眼就相中了。你看要不这样吧，哪天有空了你请个假回来几天，要是实在不想做什么上门女婿，咱看看也好，说不定这事儿就成了。女孩子说了彩礼钱不是问题，你二哥那新房倒可以拿来布置布置，年底就把事儿给你们操办了，你看如何？”
听到这里，韩玫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母亲还留了这一手，简直是个杀手锏，想不答应都不成。如今可不是结婚这么简单，而他更没想过闪婚这事儿。果真如此的话，背后他那帮好兄弟还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便连忙打断道：“妈，您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竟替我拿主意，这件事再缓缓吧，过个两三年也不迟。”
“两三年，别说胡话了，再过两三年可就三十了，到时候谁家有这么大闺女嫁给你！”母亲略有些生气。
韩玫城只好解释道：“我不是说相亲，咱结婚这事儿可以再拖一阵子嘛！”
“拖也行，可这个亲你一定要回来相！”在家里母亲的话俨然就是圣旨，岂有不从之理，便回道：“那成，我答应您，反正明天就去请假，大不了多请几天就是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好好上班，还想干嘛去？”母亲颇有些不解。
“您听我说啊，我一位老同学月底结婚，老早就打算好的。”
“你看人家都急了吧，阿城，可你怎么就不知道急呢！”母亲又继续问道，“你那同学是哪里的？”
“也是我们安徽的。妈，您就别再问了，我心里自然有数。”又怕母亲唠叨个没完没了，他连忙转移了话题，“那女孩老家是哪里的？”
“我们隔壁庄上的，潘家庄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还搁那上过几年学，女孩名叫潘琳。”
“又是隔壁庄上的，这回该不会像过年时那么不靠谱了吧！”
“你呀！”母亲介绍道，“这潘琳今年二十四岁了，在老县城一家服装店上班，平时回到家里，可都是自己烧菜做饭洗衣服。我瞅着是个能过日子的，便和你大嫂子商量着，可就等你回来了。”
“二十四，二十四。”他重复着这个数字，忽然想到了沈晴，内心一阵酸痛，声音也低沉了起来。
“其实，潘琳这孩子眼光也高着呢，不然怎么能拖到现在！听她自己说也相了不少了可都不满意，就连咱老家的也都相过呢。你堂嫂介绍的时候，她看过你的相片，只说见见呗，我看她蛮高兴的。话我可跟你说到了，你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母亲的声音里夹杂着某种说不出的欢乐，他也跟着提高了分贝，向她说道：“那好吧，反正我要去一趟山东，顺便回家看看也行。”想到房东太太交代的事情，忽然眉头紧锁。正不知该如何面对，又想到房东太太也是为自己着想，便不愿当面回绝，这样会伤了她的心，可是他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这个月底你二哥也要回家一趟，房贷批复下来了，我估摸着把你的房子也买了吧！”
“妈，到时候再说吧，我爸呢，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吗？”
“每天早出晚归的，凌晨三四点出门抹黑才回到家，你的事没办完，他又怎么能安下心！”没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在全家人心里面悬挂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悔恨，可有什么办法呢，缘分不能强求，可缘分却需要把握，无奈他常常失之交臂。
“叫爸别太操劳了，您也是啊，那些药可都要按时吃，千万要忌口，不然老毛病又该犯了。”
母亲又嘱咐道：“家里这几天挺冷的，一直在下雨，回来时可记得多穿件衣服，别冻感冒了。”
“我知道了，你们吃过晚饭也都早点睡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挂了。”
“你挂吧！”挂断以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全都撵到了一处，恐怕沈晴又该笑话他了：“你这算哪一门子的告别呢？”是啊，他告别的不是自己的爱情，而是内心的苦痛，但他仍然会紧随命运之神的脚步，找到那扇通往幸福的大门。
此刻他也只能苦涩地笑道：“非我本意，莫怪莫怪！”但也唯有辜负房东太太的盛情和美意了。可房东太太为了他的事儿，连日奔波劳苦，绝不能伤了她的心。“那就模棱两可，敷衍一阵子，说不定有了转机，这件事或许被大家遗忘了。”如此计议着，夜色渐深。想到明天要交的稿件，他又回到书案前，将丢弃的资料找了回来，然后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