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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禅记——中国禅的形态种种(3)

念佛法门其实历史非常悠久,并且一直发展不衰。净土宗是专重念佛的教门,它弘扬“西方净土”,这是以阿弥陀佛为教主的极乐世界,是远离人心、远离世俗社会的彼岸世界。庐山慧远法师依《佛说阿弥陀经》持名念佛法门而创庐山莲社,专重念佛,并曾在王乔寿《念佛三昧诗》中序云:“诸三昧其名甚众,功高易进,念佛为先”,极力倡导念佛三昧,所以,后世尊慧远法师为净土宗第一祖。然而净土宗的念佛跟庐山慧远的念佛其实是两回事,因为净土的持名念佛,乃是易行道之念佛法门,为钝根器方便修行用的,把一个“往生西方”的希望留给他们;而在庐山慧远的时代,以念佛观为诸禅观中之最高者,以念佛为最上禅观。因此,净土的念佛是念佛,但称不上是“念佛禅”。

但宋代以后,有名的高僧为了解决禅宗“口头禅”、“文字禅”的流弊,改变很多年单凭逞机锋而落下的不扎实的禅风,反而走向了净土,“禅净双修”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宋、元、明、清―些着名禅师,直至当代的虚云、圆瑛,都奉行“禅净双修”的路线。“禅净双修”成为宋以来中国汉地佛教修持的基本方法之―,念佛禅则成为与这种修持方法相应的基本修持形态之一。延寿有首偈子说明念佛禅的重要性: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

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为佛祖。

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

如果有禅而无念佛,则容易误入歧途;有念佛而无禅,倒能够往生西方净土,只是不能到更高的境界了。到了明末,四大高僧祙宏、真可、德清、智旭,几乎全都是“禅净双修”的。因此我们知道,“念佛禅”是中国禅宗修行中极重要的一个法门,绝不可以被忽略。

禅的思想为别的思潮所容纳,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佛教刚传入时,就与魏晋玄学彼此相参照来互释,后来禅的思想一再进入士大夫心性当中,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之一。明代的王阳明所做的事情,事实上就是把禅学的思想和方法引入儒学,对儒学掀起了一次革命。以此流绪,晚明出现了一股“狂禅”的思潮,更是以“禅”的思想、“禅”的方法来干预人生,甚或用来对抗当时霉烂的政局。“狂禅”是“禅”的传统之一,因它并不重视禅修,“禅”的精神自由给“狂”字提供了余地,高唱“我心即佛”,稍不留心,就会有些自我膨胀的意思,于是早就有了诃佛骂祖的事情发生,也并不惹人反感。黄宗羲说晚明这些人:“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

“狂禅派”的代表人物,一般人们认为是李贽。这几年李贽的声名更隆,人们通常对李贽有所了解,是作为进步思想的先驱来看待他的,孰料李贽却的确是个和尚。未出家前,他半僧半俗的流寓座城经摩庵,号温陵居士,后来干脆剃度于龙湖芝佛院。因其为人处世的态度,并不合乎僧人的举止,正如袁中郎曾批评他的,他徘徊人世,“专谈用世之略,”这点更像一个落魄的儒生,因此也没什么人拿他当僧人看。然而在禅学史上,正是这些不怎么像和尚的和尚,或者不怎么太明白的居士,成就了“狂禅”一派。他们虽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精进修行、一心向佛的出家人,却最爱谈禅论道,他们秉持种色多样的思想,其中很多与佛学了无干涉,却非说自己是个佛教徒。王阳明已是明代思想史上的“左派”,李贽则是“左派的左派”,王阳明说“满街皆是圣人”,他则进一步说“百姓日用为道”,写了《藏书》、《焚书》来宣扬自己的思想,对历史上的一切横加批判,其人的狂自是无以复加。但其涉“禅”,而且自认与“禅”关系很深,其出家后,专门研习佛经,也有了一呰体会。关于李贽有一个笑话,当时他的影」响甚大,《焚书》等几乎成为畅销书,人手一册,于是就有人质疑道李贽这人,有点什么出挑的,怎么弄得名满天下呢?”有人回答道:“人皆想做圣人,皆想成拂,可惜太花费功夫,又要持戒,大部分人受不得,就只能想想而已了。李卓吾却弄出一个不用持戒也能当圣人的法子来,天下人能不趋之若骛么!”说这话的人把李贽看做类似于今日畅销书的作奢了,以为他以贩售简单便宜的思想来欺世盗名,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今天的言论气氛宽松,而在当时,李卓吾的怪谈令他自己时时处在危险的境遇中。他年轻做官时交下的一二知己(耿定向等人),后来成为仇家,动辄要设局杀他后来的东妹党人认为他的畅销帯坏了天下风气,更是欲致其于死地而后换。

李贽年轻时候虽然当官,但是因为家底簿,明朝的官员薪水又低,他的家庭负担又重,一次闹饥荒来了三十几号穷亲戚要吃他喝他的,所以日子穷得不得了,甚至有一次断饮饿肚好多天。对于李贽来说,做官并不好受,因其性情原本狂放不羁,为官之道却总要韬光养晦,到后来终于卸下官袍后,回忆这段生涯,居然自悔活得不如一条狗。久抑之心的结果是令他更为偏激,出家之后,文名日隆,又不必迎来送往,向人唯唯诺诺,这时的生活逐渐滋润起来。这时他发论动辄惊世骇俗,“穿衣吃饭便是人情物理”,“见无男女”等,句句都像是文艺复兴式的语言。高僧有偈广五蕴身非有,四大本来空。将头临白刃,一斩似春风。”李贽的死有似于此。当时他以凤化问题人狱,年已76~岁,别人来为他剃头毕,他夺过剃头刀自刎,旁人问他广和尚痛否?”他在地上写道:“不痛。”不久死掉。这样看来,似乎对死甘之如饴,即使生时不太像个和尚,死时行径也能证明其超脱。但李贽死前几年,在山西上党刘东星家中躲避当局的迫害,对前来问学的汪本钶透露了自己对“最后一着”的打算,称“荣死诏狱”是“天下第一等好死”,并不无欣慰地说广到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倘若让赵州和尚听见这话,岂不笑掉了大牙。死到临头,还念念不忘此身此生,又哪里是超脱?因此而见狂禅非禅。

其实又不然。

后来的袁宏道虽然与李贽相与激赏,却实实在在纠正了“狂禅”之弊,然而袁氏本人,又常被人目为“狂禅”一派。

有人认为“狂禅”派不可取,因其姿态漂浮,大言欺世以致“误人慧命”,同时不重禅修,以禅者之身份而行他事,又足以“断己慧命”。总之,“狂禅”已不是一个宗教学的概念,而变成为―种文化史的概念了。

死何如生

禅宗的传播史上,有三位祎杰的龙象’没有他们,就没有中国的佛教,或者,中国的禅宗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们在至关重要的历史阶段改变了中国禅宗的面貌。这三个人物是道安、慧能和太虚。

这三位大德都有开启之功,道安确立了佛教在中国作为一个教派的重要性,慧能所开启的“南宗”禅指明了禅宗发展的方向,最后一位,清末民初的太虚大师,他的绩是提出了“人间佛教”。前两者的功绩我们可以在历史书中找出他们的影响,而太虚大师所开启的一种禅风,到如今我们仍然在源源不断地受用着。

旧时代的禅宗总是跟一些神异有关,比如三生的观念,人们常常十分关心下一辈子投生何方,认为这个问题无比重要;

-又比如因果报应的理论如此深入人心,人们常为了忏悔过错而去求菩萨念佛正经的灯录中,关于转生等神异屡见不鲜;民间所流传的佛教故事,更是牵强附会,情节荒谬。禅宗无论如何美或者有智慧,它还是宗教的一种,其发生的根基建立在人们对死亡和不可预测的力量的恐惧之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修行对于一个人的死亡,显得比对于这个人的今生要重要得多。

然而,从太虚开始,这种观念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人间佛教”就是在人间的佛教,佛教从对死亡的关怀转向了关怀人生。

太虚大师说:我们翻遍全大藏经,既没有发现佛说他自己是创造“宇宙万有”的真正主宰,也没有发现佛说他自己握有“赏善罚恶”的权威相反的,佛视此类“神权思想”,直为众生心灵上的毒瘤,势非强有力的予以割治不可。佛与众生的本质,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只要我们众生有担当,肯奋发,谁都可以毫无遮拦地自由成佛,这实在是任何势力阻塞不了的!众生的命运,完全紧捏在众生自己的手头;佛只是从实践生活里彻底悟透了“宇宙真理”的一位圣哲。

太虚大师讲的是“即人即佛”,他认为:仰止惟佛陀,完成在人格”。太虚认为,佛家所讲的第一,讲因缘观,可以帮助人们安心生活,建立一个井然有序的自然观,使得奋斗有了一个目标佛教第二讲性空观,能帮助人们放大自我,从而做到昂首天外,大来大往第三,讲圆融无碍观,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从一种日常生活的细节琐事中发现伟大的人生。一个人具备这三观,就能够具备成佛的资格。“佛是从众生本位跳上去的”,因此众生就都有成佛的希望。过去的禅宗接引学人成佛,都是用一些晦涩难懂的表达方法来相互传授,如“烦恼即菩提”、“众生即佛”的道理,虽然古已有之,但能否领会,全靠一个人的悟性。太虚大师则用一种深人浅出的方法,将这些观点普及到众生当中,完成一种关于“佛”的人生教育。

太虚大师的观点影响了后来的人,20世纪的佛教基本上延续他的思想而发展成系统的佛教学说。“人间佛教”之后,“人生佛教”、“生活禅”层出不穷,佛教从旧社会给人以来世的期许,转化为激励今生的一种方式。如今很多对佛教有理论兴趣或是奉持佛教信仰的人倾向于认为:所谓的“佛”,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信佛就是要使这种信仰在今生发挥作用,而不再如过’去蒙昧人民,指望通过念佛求得来世的福禄。

道安和慧能所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我们只能通过流传下来的不多的材料,来揣度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太虚大师生活在民国时期,去今不远’所流传下来的材料很多,他的着述又非常丰富,因此,对这位划时代的大师一生的状况,我们可以很确切地知道。同明朝的紫柏尊者类似,他也是一位关心人生、怀有进步思想、有着济世救民愿望的高僧大德。圆瑛大师因为同情革命而被拘县衙时,他曾写信给地位声~望甚高的八指头陀,责备他为何不去营救圆瑛,惹得八指头陀极不高兴。但后来毕竟原谅了他。他还曾广泛涉猎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书籍,与很多进步人士有来往他还曾被称为“阿弥陀佛的革命者”,被广东政府通缉欲逮捕……这样的一位热血僧人,其学问自然不局限于书斋或禅堂,而能够进入到广阔的对人生的关怀中。

尽管对于整个现代佛教来说,太虚大师有着开启划时代意义的佛教新学说之功,“人间禅”在禅的历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然而在太虚生时,他的观点并无很多人认可,到了晚年,他甚至相当沉痛地总结自己一生的失败。然而,于太虚身后,他的“人间佛教”被发扬光大。

禅宗前史:百年孤寂

人们一般所说的禅宗,基本上是指会昌法难前后形成的中国禅宗,晚唐武宗时候的会昌法难使大部分佛教的教派典籍散落、高僧须命,唯有“不立文字”的禅宗,藉“不立文字”故不依赖典籍这一层方便,在法难之后,容易得到恢复,得到了大发展。法难之后,其他教门元气大伤,有的干脆就从此殒没,在历史上再也不存在这一教门了要么要经历很多时代,从日本、韩国等地拿回来一些武宗之前的典籍,籍由有作为的高僧,竞竞业业将其光复起来,但是离最初兴旺的时候已经隔了好几个朝代。法难以后很长时间,禅宗是唯一能够不太受其影响而照样发扬光大的宗派,因此中国的佛教以禅宗最盛,明代以后净土宗亦发展起来,稍稍能与禅宗比肩,然而中国文化的宗教情结,实在离不开禅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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