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和上官桀在八月十九去敦煌,往返十余天,临时有皇命让他们去张掖督察有关事项,又耽误了将近十天,等他们返回花城湖时,月亮已经又一次快圆了。
暮霭降临时,他们五人来到了湖北岸的沙山。
这是李陵和上官桀、霍光这次相聚后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刻。因为上官桀和霍光已经完成了他们所有的使命,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是完全放松,才会完全融入自然和友情之中。但由于明天将要分别,总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和伤感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韩延年早已派人用船把酒水果品和一张小地桌在沙山的一片宽阔的峰顶上摆好,军侯管敢带着几个卫兵远远地站着巡逻。
李陵招过管敢,说:“管军侯,你让弟兄都撤走吧,不用站岗了。”
“可是,韩大人严令我们不许脱岗,一定要护卫好大人。”
“韩大人就是太小心,在花城湖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吗?”李陵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管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不过,转瞬即逝。他对士兵一招手,迅速撤走了。
李陵点燃了檀香,然后把酒在地上洒了个半圆,回头对上官桀和霍光说:“今天晚上,我们不谈公务,只叙友情,我就斗胆以一个东道主的身份对远道而来的朋友尽一份地主之谊,所以我先祭拜了月亮,想必也不算越权吧!”
“人生能有几个知己啊?” 霍光突然有点感伤,他看婉心也神情凄婉,就连忙调整情绪,对李陵说,“少卿兄,就让我们几个少年朋友今夜在此一醉方休,不知你是如何安排的?”
“我们就在此看着玉兔东升,把酒叙谈,让婉心妹妹为我们一展她的歌喉和舞姿,如何?” 上官桀说。
李陵、上官桀和霍光都知道婉心能歌善舞。在汉朝,很多名门望族都会聘请著名的艺人教授女儿音律舞蹈,尤其是武帝先后宠爱的卫子夫和李夫人,都不仅姿容艳丽,更主要的是因为她们歌如夜莺,舞如仙女,才博得了皇上的万千宠爱。卫子夫因此而取代了陈阿娇的皇后之位,他的兄弟卫青深得皇上器重,后来任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将军。那李夫人如今更是所有宠爱集于一身,她的两位兄长都被皇上委以重任,李广利由于有这样一个姐姐的庇护被封为令所有人眼红的贰师将军,看样子皇上是有意要把他培养成如当初的卫青和霍去病式的人。这种习气很快在汉朝的上层社会蔚然成风,对女孩的评价除了容貌气质和家世之外,还多了在这方面才艺的要求。
婉心作为官宦之女,从小在这方面受到了严格训练,加之她天资聪颖,对歌舞音韵很有悟性,所以非常出色。
“今夜娥媚姑娘专门为你们助兴,” 婉心说完又招呼娥媚说,“来,娥媚,几位大人今夜欢聚在此,你来弹支曲子助兴。”
“是,夫人!”娥媚说着在早已安放好的古筝前坐下。
“少卿兄,婉心多才多艺,你就让她和娥媚姑娘联袂为我们出个节目如何?” 霍光说。
“这么美好的月光,这么融洽的气氛,就烦劳婉心妹妹也无妨的。” 上官桀见李陵看他,附和霍光的意见。
李陵用眼睛征询婉心,婉心说:“好吧,那我就献丑了。”她对娥媚说:“娥媚,你弹唱《西洲曲》,我们歌舞结合。”
娥媚一点头,清越的歌声和美妙的旋律充斥了整个夜空,婉心随着音乐婆娑起舞,她双臂在头顶环绕,手腕软活得就如同在风中飘摇的羽毛,身体略微下蹲,裙裾随着腰肢的轻晃像水波一样层层涌动。忽然,她随着渐渐激扬的乐曲扬臂后踢腿,一身白裙的她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这只仙鹤在飞翔,在旋转,一会儿美丽的颈项在期盼在哀怨在沉醉中优美地不断变换造型,不断定格,细细的沙随着她的舞步扬起,在月光下形成一层轻柔的薄如蝉翼的沙雾。在沙雾中,她一会儿如在风中自由摇摆的杨柳,婉约闲适,浑然忘我;一会儿如在惊涛骇浪的中一叶小舟,随着音乐的节奏大起大落,忽而沉入谷底,忽而被捧上浪尖,在谷底和浪尖之间狂放地自由地流连着、舞蹈着。
忽然,飘过一片云,月亮被遮隐住了,霍光想:这可能是月中的嫦娥嫉妒婉心如此曼妙的舞姿,羞愧地躲起来了。月亮再次出来,似乎更有光辉,把舞蹈的婉心罩得如梦似幻,好像刚从天宫飘向人间,霍光觉得忘我舞蹈的婉心有点虚幻,美丽得好像不属于人间,他真有点担心这只仙鹤会突然飞向月宫,再不回到尘世。
上官桀看得如醉如痴。
婉心继续舞着,所有的人都被陶醉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婉心如白鹤舞蹈着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了李陵的心中……
“婉心舞姿曼妙,恐怕月宫中的嫦娥也不过如此啊!”上官桀赞叹着。
“上官兄没看见刚才嫦娥羞得躲起来了吗?”霍光说。
大家想起刚才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小会,都笑了。
“娥媚姑娘的琴音如微风,似流水,清远悠扬;歌声美妙,宛若天籁之音。少卿兄,今夜真是不虚此行啊!”上官桀感叹着。
“不错,真是余音绕梁呀!与婉心的舞蹈真是珠联璧合。”霍光说。
娥媚说:“各位大人过誉了!”
婉心坐在娥媚身边,看了一眼李陵,对娥媚说:“娥媚,今夜几位大人雅兴正浓,你就随意再弹几支曲子吧!”
娥媚一点头,已经拨动了琴弦,流畅的旋律在琴弦和娥媚的指尖之间流淌着……
欣赏着乐曲,霍光长出一口气,说:“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东方朔的那个术士朋友?”
“你说的是不是以擅长相面而闻名京城的那个人?” 上官桀问。
霍光点头。
“你怎么想起他了?”李陵问。
“你们还记得他当时为我们相面的情形吗?”
上官桀和李陵都想起来了,一年五月端午,他们在京城郊外喝茶,很偶然碰到了东方朔和一个人在一起。经过东方朔介绍得知此人就是名噪京城的著名术士,在名宦王府中经常出入。
“相遇即是有缘。”东方朔说,“这就是有名的‘京城四少’中的三少,你看看他们的相如何?”
他们三人年轻气盛,根本不相信这些,但碍于东方朔的情面,不好推脱。
“小可刚才在你们走路时就观察了很久,依小可看这几位的面相确实是贵不可言啊!”术士拈着山羊胡须说。
“怎么个说道?” 东方朔感兴趣地问。
“他们文可为萧何,武可成韩信。”他一字一句地说。
萧何是辅佐高祖成就帝业的开国谋臣,韩信是汉朝战功赫赫的开国功臣,曾经封王列土。
听他这样说,他们三人相视笑了,就连婉心也用手帕握着嘴,看着他们偷偷地笑。
术士见几个人都不以为然,就看着东方朔,沉静地说:“他们之中有人将来可能称王封侯,也不是虚言。”
他这话一出,不仅李陵他们哈哈笑了,就连东方朔也抚着美髯笑了。因为汉朝开国之后,韩信、彭越等诸王先后被诛杀,高祖明令再不封刘姓之外的王,并且下昭:“凡异姓称王者,天下人得而共诛之。”而这术士竟然说什么称王封侯,真是笑谈,他们也就一笑了之。
霍光今日又提此事,大家觉得有点奇怪。
婉心说:“霍大哥,难道你真想做萧何或者韩信?”
“胸无大志非男儿,霍光兄有此宏愿,难得!” 李陵说。
上官桀说:“时世造英雄,如今是守成之时,要想做萧何、韩信,恐怕不易啊!”
“你们说什么呢?” 霍光翻了他们一眼,略微停顿说,“那东方朔和家父交情深厚,你知道他在那以后对家父说什么吗?”
看大家用急切的眼光看着他,他故意慢腾腾地说:“东方朔说那术士讲我们其中有一人的相最尊贵。他说,相不仅仅是面相,还有形、神、姿、态……”
“这最尊贵的人就是你吧!” 上官桀打趣他。
“是我就好了,人家说是少卿兄!”
李陵和婉心“扑哧”笑了,上官桀说:“那看样子少卿兄是可以称王的呢!”
“大哥,你不要咒他,他是你的妹夫!你要让他被天下人‘共诛之’吗?” 婉心嗔怪地说。
“婉心,你急什么?上官兄和霍光兄是开玩笑的!”李陵说完又问霍光,“那他怎么说婉心的?”
“婉心肯定是旺夫相,夫贵妻荣嘛!” 霍光说,“家父也曾问东方朔,他说那家伙不看女相。”
娥媚正好停止了弹奏,婉心递给她一杯酒说:“娥媚姑娘,你喝杯酒,再给几位大人表演精彩节目。”
娥媚用袖子掩着嘴,仰头喝了下去。
“娥媚姑娘弹奏技艺非同一般,只是太过于凄清悲凉了,还是弹奏一支较欢快的曲子吧,如何?” 霍光说。
娥媚有点神思恍惚,没有听见霍光的话,只是发呆,婉心喊了一声:“娥媚!”她才如梦初醒,惊异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霍光说:“娥媚姑娘似乎有点神不守舍啊!”
“琴音即为心声,娥媚满腹的心事和苦楚,无处可诉,自然是郁郁寡欢,神不守舍,琴音自然也是哀怨凄婉的。” 婉心看了他们一眼,话里有话。
“娥媚姑娘有心事和苦楚?”
“岂止是苦楚,是冤情!”婉心说。
见婉心已经挑起话题,娥媚心里一急,双膝跪倒在霍光和上官桀的面前:“娥媚有神鬼共泣的冤情,请李大人和两位钦差伸冤!“
“既然有冤屈,你为什么不到地方衙门去申诉呢?” 上官桀问。
“是啊,现在是清明盛世,你用不着通过这样的方式啊!” 霍光说。
“大人,你们高居京城,怎么能够知道下面地方百姓的苦衷呢?我的冤屈,不是酒泉郡地方官员能够解决的。” 娥媚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接着说,“娥媚早知道李大人爱兵如子,对老百姓秋毫不犯,在你们来花城湖之前,他拒绝接受郡守送的歌伎,让我更加感受了他的不同凡响和高尚人格;这将近一月,又有缘侍奉夫人,得到她的抬爱,视同姐妹;今日再次得见两位钦差大人,而且听夫人说你们和李大人是童年的好朋友,所以才敢斗胆提出请大人们为娥媚伸冤。”
“娥媚,你不要伤心,你的冤屈,几位大人会为你讨个说法的。你起来慢慢说!” 婉心说着把娥媚扶起。
李陵说:“娥媚姑娘,你坐下先平静平静。”他又转向婉心说,“婉心, 怎么
能够随便给娥媚姑娘允诺呢?我是一个武将,汉律明令禁止武将干涉地方事务。”
婉心听李陵婉转的责备她,也觉得自己说话草率了点,但看娥媚悲切的神情,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是武将,可上官大哥和霍光是文官,难道就不能过问啊!”说罢翻眼看了一下上官桀和霍光。
霍光心一软刚要答话,上官桀捏了他一把,说:“婉心,地方事务是要地方
官员办理的,要不可就乱套了。而且,汉律严峻,钦差出京是不允许干预地方事务的,违者要严办!”
霍光看看婉心说:“上官兄,那我们听听这位姑娘到底有什么冤屈嘛!”
“哎,霍大人,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既然要地方来办,你我听不听又有什么呢?你听听这水声、歌声,看看这月色,娥媚你也打起精神,相信事情会解决的,不要辜负了这大好的景致。” 上官桀拦阻霍光说。
“两位的日程活动已经结束了,在这里闲坐的工夫,两位钦差大人正好听听
娥媚姑娘的诉说,了解了解民情,如何?”李陵早已经听婉心说起娥媚的悲惨遭遇,答应婉心要帮助娥媚一家洗清冤屈,所以往这边赶话。
李陵说完后征询地看着上官桀和霍光,霍光也把目光投向上官桀。
上官桀听李陵这样说,思索了一下说:“好吧,先把酒满上,娥媚姑娘,你
说吧,我们姑妄听听!”
娥媚连忙给每个人都满上酒,她坐在地上,还未开口,已经满眼泪水,婉心
握住她的手并稍微用力捏了一下,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娥媚,鼓励地点点头。娥媚擦去眼泪,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