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艳阳天,李陵陪同蓝珠在外面散步。
草原已经完全恢复了生机,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渐浓渐深的绿,神女湖湖边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张成了一柄柄蓬勃的绿伞,湖水被映衬得更清更亮,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匈奴草原。
将近一个月,李陵只是由杰木忽陪同去过一次王廷,看了看黎旭的铁弩制造情况,当天返回,除此之外,他一直在神女湖陪着蓝珠,他怕蓝珠心生疑虑,影响腹中孩子的健康成长。今天他又让杰木忽去王廷代自己查看,一则是为了向单于好交差,一个原因也是想及时掌控黎旭的进展情况。
太阳的热量慢慢弱下去时,杰木忽骑着快马到了神女湖右校王王府,他顾不得让使女通报,直接闯入李陵和蓝珠的大帐,正喝奶茶的李陵看着红头涨脸的杰木忽,吃惊地问:“杰木忽,出什么事了?”
“出事倒没有,只是那天杀的黎旭不做一点人事。”
“他又怎么啦?”蓝珠问。
“他就不是个人,简直是个牲口栏里的畜生!” 杰木忽仍然涨红着脸,喘着粗气说。
“杰木忽,到底什么事情你好好说,怎么可以在王爷面前说粗话呢?”
“我一时气愤,忘记了王爷和公主之尊,言语粗鲁,请公主责罚!”
“责罚什么?什么事,快说吧!”
杰木忽看了一眼沉默着喝奶茶的李陵,咽了一口唾液说:“王爷和公主还记得我们右校王王府的那几个汉人工匠吗?”
李陵和蓝珠当然记得,半月前,黎旭向大阏氏进言,说右校王李陵处有几个从殄北城俘虏来的人,他们原来在殄北可能就曾经参与铁弩的制造,希望把他们拨过去,参加制造铁弩。大阏氏很高兴,就让单于下令从右校王王府调走了四个人做工匠。听杰木忽问那几个工匠,李陵有点心惊,难道是那几个工匠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被黎旭收买了?因为那四个工匠中有两个的确是制造铁弩的师傅,当时李陵还为黎旭有那么精准的信息而吃惊不已。把他们留在右校王王府后,公开的身份都是普通商贩。
“难道他们……”李陵欲言又止。
杰木忽听出了李陵的担忧,看了一眼蓝珠说:“他们倒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只是那黎旭太没有人性,比草原上的狼还凶残,把他们不当人看,他们太可怜,恳求我禀告王爷和公主,把他们仍然调回神女湖右校王府。”
“怎么,难道他黎旭敢虐待我右校王府的人?”蓝珠急切地问。
“岂止是虐待,他们被作践得比我们右校王府神女湖草坡上的牛羊还不如!公主,他们可都是右校王府的人!” 杰木忽说着,眼圈都红红的。
李陵紧咬着牙关,阴沉着脸,眼睛盯着手里的奶茶碗,捏搓着。
蓝珠问:“日逐王知道这件事情吗?难道他也没有过问?”
杰木忽不知道怎么回答,李陵突然开了口:“公主,单于催问过几次了,现在天气暖和了,我们就收拾东西去王廷,你在那里准备临产吧!你的产期一日日临近了,神女湖偏僻,我又没有经验,还真有点担心呢!”
李陵的思维跳跃这么大,蓝珠有点吃惊,但她很高兴,她早就想去王廷,只是李陵一直不愿意在王廷定居,她才再三拒绝单于和阏氏的挽留找各种借口留在神女湖的。
杰木忽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忘记禀告王爷和公主了,我碰见了左贤王,他说单于和大阏氏以及阏氏都在等公主去王廷待产,问王爷和公主什么时候起程去王廷。他还带我去见了阏氏,阏氏一个劲念叨草都能够盖住马蹄了,花也开了,让公主尽快去呢,还说你们的行帐早都收拾好了。”
“王爷,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蓝珠问过之后,眉头紧皱说,“我要去亲自接回我右校王府的人,看他黎旭怎么给我交代。”
“三日后我们动身去王廷!”李陵对工匠之事闭口不谈。
李陵刚说完,蓝珠马上对杰木忽吩咐:“打发人去王廷,禀报父汗和阏氏、大阏氏,我和王爷三天以后就到王廷。”
三天后,李陵和蓝珠到了王廷。
在王廷的右校王行帐早已打扫收拾妥帖,单于和阏氏派了十个使女奴仆帮助他们安置生活物资用品。看看大帐,的确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帐中的一切都已经布置得无可挑剔,卓妮亚和杰木忽带领着使女奴仆很快就安置摆放好了李陵和蓝珠的衣物以及喜欢的物品。
到王廷的第一天,李陵陪着蓝珠拜见了大阏氏,还有阏氏和单于,又走访了太子左贤王、於靬王等几个亲王,他们和蓝珠长久未曾谋面,见面之后的亲热自不待说。蓝珠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看着陪同在身边的李陵,是那么的心满意足,满脸泛着幸福的光芒。就连一直不信任李陵,反对蓝珠嫁给李陵的大阏氏,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李陵记挂着赵五等工匠,吃过早饭就打算去看看,蓝珠也想去,被李陵拦住了,他说:“制造铁弩的冶炼场和黎旭的训练校场都离驻地较远,你身子重,前天一路劳累,昨天又忙于应酬,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再不能劳累了,你在家呆着,我去看看情况,如果实在不行,把他们几个人带回来就是了,谅他黎旭还没有胆子敢抗拒我的命令,想必单于也不会因为这个而驳我的面子。”
蓝珠总觉得不太踏实,但看看自己略显笨拙的身子,还有李陵那关切的神情,就说:“要不然,就让杰木忽传王爷你的命令,把赵五他们几个人带回来算了。”
“那黎旭为人势利浅薄,他仗着单于对他的重用,还有大阏氏的宠爱,目无下尘,恐怕他不会把杰木忽看在眼里;还有,自从桑吉玛的事情之后,杰木忽对黎旭憎恨已极,我怕让他解决这件事,会和黎旭起不必要的争端 ;再说,我是受单于之命的总督察,去视察铁弩制造进展情况是我的职责,现在我们在王廷,我亲自去一遭也好向单于复命。”
“那好吧,就让杰木忽陪同王爷一起去,但愿这次带回的是健康囫囵之人,而不是如同桑吉玛一样半死不活。”
李陵出帐,和杰木忽来到了铁弩制造冶炼场,黎旭不在,士兵报告说去了训练校场。
李陵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士兵和工匠烟熏火燎地忙着,但没有看见赵五等几个从自己王府过来的工匠。李陵询问一个身边的士兵,那个士兵欲言又止,李陵知道黎旭残忍毒辣,对待士兵很苛刻,李陵也不想给这些士兵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就说:“你速去训练校场,就说本王有事要问询,着黎千户长尽快来这里。”
不大一会,黎旭骑马来了,见了李陵,虽然不敢太怠慢,但很明显没有了原先那紧赶着的巴结,他见礼问好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本王刚才转了一圈,倒是井然有序,只是好像少了几个人。”李陵转动着手里的马鞭,看似随意地说。
“右校王大概是看走眼了吧,所有的人众都在这里忙活呢,至于这少了的人,不知右校王指的是谁?”
“少废话,我们王爷想见见我们王府的那几个人,怎么不见他们呢?” 杰木忽语气很冲。
黎旭看了一眼李陵,没有敢发作,只是冷冷地说:“你杰木忽跟随右校王时日也不算短了,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我受单于和大阏氏之命,这里所有人我都有统一调配的权力,包括从各处调配来的人,根据需要调换几个普通工匠的岗位,难道也要受你的责问!”
“黎千户长,你这是说本王我不会教导下属喽?”李陵的眼睛里竟然有了笑意,“本王是单于钦命的首席辅政王爷,你就在我的面前呵斥我的侍卫总领,右校王府的主人,本王的义子,你真能耐啊!”
“黎旭不敢!” 李陵是单于器重的首席辅政王爷,是单于面前的红人,黎旭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千户长,确实是得罪不起的。
“谅你也不敢!敢对我家王爷不敬的话,你就等着喂狼吧!还不快去喊来,王爷要见他们!” 杰木忽怕那几个匠人遭遇不测。
“右校王说的是赵五他们吧!” 黎旭回头对随从士兵说:“去把赵五他们几个人带来,右校王要见他们!”
“千户长,赵五他们不是……”
“少废话,快去把他们请来!” 黎旭狠狠瞪了随从一眼,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随从答应一声,跑走了。黎旭站在一边,李陵沉默着,一直看着手里的马鞭子,仿佛马鞭子上有什么琢磨不完的深奥乐趣。
忽然,一声悲切而凄惨的“王爷”叫声传进李陵的耳朵,原来是赵五他们几个人连跌带撞地向着这边跑来。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胳膊、肩膀等处的衣服都被撕破,被撕破而搭拉着的布片,随着奔跑在风中呼扇着。李陵吃惊地站起身,赵五抢到李陵面前,扑倒在李陵的脚下,哭道:“王爷救救我们吧!”
李陵就近一看,赵五他们四个人的脸上血迹斑斑,布满了鞭痕,他们憔悴得脱了人形。李陵痛苦地闭住了眼睛:他们离开右校王府才半月呀,他们当初可都是因为久慕我李陵的大名而留的匈奴呀,我却没有能够很好地保护他们,黎旭,你这个恶棍!今天如果不惩治惩治你,我李陵枉活在人世了。
“赵五,这是怎么回事?”李陵扶起他。
“王爷,这遭天杀不得好死的黎旭,他鞭打我们,让我们挨俄、熬夜,干重活,往死里折磨我们,前天夜里,他把我们投在了马厩,连续几日我们没有能进一口水米,如果王爷您来迟一点,恐怕我们就见不到您了。”赵五他们几个老泪纵横,挽起衣袖撩起衣襟让李陵看,他们的胳膊和身上伤痕累累。
李陵脸孔板得如同雪峰上那千年不化的坚冰,他的声音和他的脸孔一样冰冷:“黎千户长,这是怎么回事?”
“禀报右校王,赵五他们几个懈怠偷懒,目无长官,不服从我的指挥和调配,所以我就对他们略施惩罚,以儆效尤。” 黎旭低头回答。
“以儆效尤?这么说,黎千户长是拿我右校王府的人杀一儆百啊!你好大的胆子,古人云,投鼠忌器,你这是给我李陵示威吗?”
“黎旭不敢!”
“可你已经敢了!”李陵一字一字地说,“黎旭,我就想不通了,你和他们同是汉朝子民,同为炎黄子孙,你怎么忍心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右校王这话我黎旭可不敢苟同!我现在是匈奴的千户长,被册封为郡王也不是什么遥远的梦想,我不是什么汉朝的子民!”
李陵一愣,杰木忽说:“王爷,他这种忘宗背祖的人,还不如我们草原牧人的一条狗忠诚呢!”
李陵抚着赵五身上的伤,痛心地说:“黎旭,就算你把自己彻头彻尾当成了匈奴的一条狗,可你也有父母兄弟呀,他们几个足可以做你的父兄,你就不存一点怜惜之心。”
“怜惜?”黎旭也冷笑了,“我只知道食单于的俸禄,就得忠于单于,忠于匈奴。单于对我黎旭有知遇之恩,我奉单于之命制造铁弩,铁弩制造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匈奴是否能够强有力地遏制汉军。谁不服从管理,谁破坏铁弩制造大计,我就得惩治谁,即使是我的父兄也不例外。”
黎旭今日的态度如此强硬,这让在匈奴一直都倍受人敬重的李陵非常恼火,他心里的火一窜一窜的,但想想蓝珠怀着身孕的模样,还有她担忧的神情,他压制住怒火,对杰木忽说:“杰木忽,既然我右校王府的人让黎千户长不满意,去,准备一辆马车,先把他们拉到王廷的王府行帐,将养几日后,送他们回神女湖封地。”
“是!”
赵五他们几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含泪说着“谢谢王爷!谢谢王爷!”
“慢!”
突然,黎旭断喝一声,拦住吆喝过来大辘轳车正准备往车上搀扶赵五的杰木忽,杰木忽一愣:“黎旭,你想干什么?”
“右校王,赵五他们几个您不能带走!” 黎旭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黎旭,你胆子也太大了,敢阻止我们王爷带走我们王府的人。”
黎旭没有理睬杰木忽,对李陵说:“右校王您如果没有忘记的话,就应该明白赵五他们几个是经单于和大阏氏之命而来到我黎旭手下的,是专门为了改进铁弩的制作工艺而派来的,铁弩没有制造出来,他们是不能够擅自离开岗位的。”
“咳,你还真长本事了!我李陵要带走我右校王府的几个人,还用得着经过你的同意?恐怕单于也不会这么驳我李陵的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你黎旭不是本事大的很嘛,要他们几个没用的糟老头干什么?杰木忽,扶他们上车,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李陵冷笑着。
李陵背手叉腰站在黎旭面前,黎旭没有敢绕过去,杰木忽把赵五他们搀扶到车上打算挥鞭赶车,黎旭急了,一下子绕过李陵拦在车辘轳前,说:“赵五他们绝对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