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娥笔簿的担忧并非是杞人忧天。
匈奴的王廷,正处在一种临战前的亢奋之中。因为单于已经决定并且发布了命令,要兵分几路,同时袭击汉朝的河西四郡。
对战争,匈奴人有着一种先天的狂热,因为只要有战争,就能够掳掠到女人、牛羊马匹和金银财物,这几样东西谁不喜欢呢?所有的匈奴王爷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件事。最兴奋的是左贤王狐鹿姑和右贤王。
左贤王在廷会上主动请求攻克最重要的重镇酒泉郡,被右贤王阻止了,右贤王说:“单于,左贤王贵为太子,按理说我不应该和他争抢攻夺之地,但是我还是要请单于恩准让我去攻打酒泉郡!”
左骨都侯说:“右贤王,这次进军事关重大,你年事已高,就不要争了,带领兵马做随便哪路军的后卫军就行了。”
“左骨都侯这话是小瞧我吗?苍鹰再老也要在蓝天上翱翔。况且,我的身体还棒得很,不信比比饭量和角力!” 右贤王用拳头捶捶自己的胸脯,大声说,“我一顿吃一个羊羔不成任何问题,单手摔跤,几个年轻小伙子恐怕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如果不相信就比试比试。让我做后卫,哼!”说完后瞪着硕大的眼睛看着大家,攥着拳头曲着胳膊在空中用力晃动。
“右贤王,左骨都侯是为你好。”单于调停说,“这次进攻河西四郡,是我匈奴休整数年之后对汉朝的第一次军事行动,要打汉朝一个措手不及,一定要志在必得。这次出征的主将都是要立生死军令状的,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而且酒泉郡是重镇,是能否攻克其他三郡的关键所在。还是让左贤王去吧,本汗不愿意德高望重的你因这次战役而……”
“单于,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嘛!” 右贤王红了脸,梗着脖子,气粗声大地打断单于的话,“生死军令状有什么可怕的,我右贤王一生不说在刀尖上滚过,但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立就立!我如果攻不下酒泉郡,就提人头来见单于,我的百十口子人任由单于处置!丁零王你做好廷会记录,这就是我和单于立的军令状!”
“父汗,右贤王曾经在酒泉郡花城湖失利,他这次既然这么大的决心,就让他去吧!不忘耻辱,立志洗却耻辱才是我匈奴真正的英雄啊!” 狐鹿姑说。
於靬王见单于看着自己,就说:“左贤王说的十分在理。再说,右贤王是我匈奴身经百战的老将,估计对付那个汉朝新派去的酒泉郡花城湖守将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说真的,右校王李陵当年在酒泉郡花城湖大败我率领的精锐军队,这么多年,这件事一直如鲠在喉,难受啊!” 右贤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这几年对他的态度不是很友好,也实在是放不下这一耻辱,不服气啊!”他的精神又一振,说,“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雪耻,我绝对不能放弃!我有充分的把握!再者说,我对酒泉郡的门户花城湖驻地也比较熟悉,而且我坚信汉朝派去的那个什么将领绝对不会有李陵那样运筹帷幄的才干。”
“这么说,右贤王也承认右校王的才干了?”於靬王打趣右贤王。
“嘿,右校王的才能是天下人尽皆知的,我只是心里窝火,嘴硬罢了。” 右贤王的神情竟然有一点腼腆。
所有的人都笑了。
“既然这样,那就满足右贤王的心愿,由你带兵进攻酒泉郡!左贤王带兵节制敦煌郡!左大将带兵出击张掖郡!日逐王带兵进攻武威郡!”单于收住笑容,下达军令。
所有人都屏息静听,右贤王、狐鹿姑、左大将、日逐王全都站起身,大声接令。
“这次进攻,要务必迅猛,让我匈奴的铁骑踏遍河西的每一寸土地!每攻克一座城池,就杀掉地方长官,掳掠牲畜马匹、金银财物,噢,对了,漂亮的女人也要抢来!我要让由于那该死的浑邪王而被汉朝占去的河西地区仍然飘扬我匈奴的狼头旗!”单于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是!”所有人齐答。
“於靬王留守王廷,并且负责进攻河西四郡四王军队的总部署和调整!太子左贤王出发前督察其他各路人马到位情况!”
狐鹿姑和於靬王也起身领命。
单于刚才给於靬王的任务是负责四王军队的总部署和调整,诸王都敏感地意识这到其实不在部署,而重点是在调整上。原来,上次在神女湖遇刺后李陵向单于提出了有效节制各王的建议,单于大悦,采纳李陵建议,各王爷在封地的军队如果调用或到王廷,必须要有王廷的调兵符契,要不然一律视为叛逆,诸王可以共同诛杀;并且把各王军队中牛录以上的军官进行了一次微调,说是互相交流,取长补短;还规定为了增强军队战斗能力,王廷每半年专门安排德高望重、能征善战的人对诸王的军官分批进行训练,特别优秀的还可留在王廷直接为单于效力,单于也会派出色的年轻军士到诸王军队进行锻炼。这种做法合法、合理又合情,谁也说不出什么,但都清楚,这其实加强了单于对诸王的控制,削弱了诸王的权力。
“为了确保我匈奴进军旗开得胜,是否请右校王也参加这次行动?他对酒泉和张掖两郡的情况是烂熟于胸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卫律对单于建议。
自从议论进攻河西四郡以来,在廷会上就没有见过李陵,卫律提出让李陵参与这次进军活动,诸位王爷都把目光投向单于。
“右校王这几日身体一直不爽,在封地静养,不适宜带兵出征。”单于的神情淡淡的。
卫律还是不死心,他略一思索,又说:“那也可以请他到王廷来咨询咨询嘛!”
“右校王的身体不允许他多走动,我已经受单于之托去向右校王咨询过了,他的建议也已向单于禀报。”於靬王看了一眼脸色沉郁的单于说。
单于点点头,第一次对卫律的建议没有做任何肯定和结论。
“丁零王宣布进军的日期吧!”单于对卫律说。
卫律一直主张匈奴和汉朝通过和亲保持关系,然后发展壮大势力,再待机而动。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匈奴的人口和牛羊马匹数量急速增加,匈奴的贵族和单于按捺不住想攫取财富和扩张土地的勃勃野心,于是这一军事计划就变成现实了。卫律本不赞成现在就攻打汉朝,单于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包括单于在内的所有匈奴人都处在一种狂热状态之中,他们这几年积聚的体力和心意需要通过这次战争来释放,他就明智地没有进行阻挡,他的心因为单于刚才对李陵的庇护而有所不快,听单于让自己宣布进军日期,就沉着脸宣布:“单于已经请询天师神灵的意旨,决定九月初八进行秋季祭祀!九月九日开始全面进攻!”
卫律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快乐的日子总是迅速的,九月初八很快就到了。所有的人都忙着祭祀活动,今年的祭祀更加让人兴奋,人们也更加虔诚,他们相信神灵授意天师的这个进军日子是吉祥的,在虔敬地娱乐了神灵之后的进攻一定会得到神灵的保佑,取得辉煌战况,牛羊马匹、金银珠宝、美女财物会滚滚而来。
处在狂热状态中的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李陵的存在,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巴不得李陵不参加这次行动,以免他更加得单于的宠。
由于李陵称病拒绝参加包括廷会的一切活动,所以这次祭祀就派杰木忽作为王府的代表参加——杰木忽已经被李陵和蓝珠认作义子,升为王府侍卫总领,奏明单于后被封为大千户长。祭祀完毕,其他人还沉浸在第二天进军的狂热喜悦之中,在尽兴狂欢,杰木忽趁人不注意,骑马回到右校王府。
李陵正在一块高地上悠然地舞剑,杰木忽远远站定,不敢打扰。李陵的神情沉静如水,但眼睛犹如两颗火炭,在暮色中灼灼发光。他看起来仍然是那么飘逸沉稳,只是好像和这深秋的草原一样,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无奈,他出剑和收剑都很柔和,与他的眼神极不协调。杰木忽虽然不懂剑法,但他由于经常在一边看李陵练剑,所以对李陵舞剑的招式和神情非常熟悉,他看出李陵的剑法有点乱,不像平常的套路那么有板有眼。李陵最后深吸一口气,缓缓收了剑。
杰木忽没有说话,只是过来从李陵手里接过宝剑,跟随在李陵身后。
四周一片沉寂,只听见脚踩草地的轻微响声。
“这次因为我而让你失去建立功勋的机会,你后悔吗?”李陵忽然回头问杰木忽,“这可是每一个热血男子向往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王爷这是什么话,追随您是杰木忽最大的荣幸,杰木忽怎么会后悔呢?” 杰木忽赶紧趋前一步,真诚地说,“王爷你不是也没有去吗?”
“你和我不一样,杰木忽,你想过没有,假如有一天没有了我,你该怎么办?”李陵回头盯了杰木忽一眼问。
“王爷,怎么会没有了你呢?你的年龄比我还小啊!” 杰木忽一愣。
“世事难料,这并非年龄的问题啊!”李陵眼睛看着远处,神情忧郁。
杰木忽睁大眼睛想了一会,心里一急,紧走两步,顾不得什么礼仪,和李陵并肩而行,吃惊地问:“难道你也要丢弃所有爱你的人?王爷,你也要走掉吗?”
“走?何处是路啊!”李陵悠然长叹一声。
“路?”杰木忽大声说,“王爷,公主对你多么好啊,我在草原上就没有看见过如公主这样对王爷掏心掏肺对待男人的女人!她在你面前,哪里是什么公主,简直就像侍奉神灵一样地敬着您,你可不能抛弃她啊!”
李陵看杰木忽紧张地瞅着自己,就勉强笑了笑说:“杰木忽,你别瞎想,千万不可在公主和其他人面前乱讲。”
“王爷,你还有小王子呢!” 本来低着头的杰木忽忽然抬头,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你不能让他如杰木忽似的没有父亲!”
李陵猛地停住脚步,看了一会杰木忽,说:“我说过了,让你别瞎想!”又望了一下大帐,看见蓝珠站在帐前,朝这边张望,“杰木忽,快把我的剑拿来,你看公主已经在帐前等我了。”
杰木忽答应着把擦拭好的剑递给李陵,站住了脚,看着李陵的背影。
蓝珠连忙走近,从李陵手里接过剑,认真看了一下李陵的脸色,说:“王爷每次舞剑完毕都显得容光焕发,这剑真是好东西!”说着就用手帕——这还是她和李陵结婚之后才学会用的——掸了掸李陵袍子的后尾,关切地问,“累了吧?”又喊了一声,“快给王爷上夜茶!”
李陵和蓝珠进帐,两个使女已准备好洗脸的物品候着,蓝珠接过使女手里淘洗好的面巾亲自递给李陵,李陵胡乱擦了一把脸,就把面巾丢在了盆里。已经有两个使女端着丰盛的夜茶进来了。蓝珠亲自为李陵斟了一碗滚烫的奶茶,李陵吸喝了一口,见蓝珠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刚要张嘴说话,忽然帘子一掀,杰木忽进来,禀报说:“王爷,公主,右贤王府大管家的长子哈尔邪说有要事要见王爷。”
“这哈尔邪不是明天要随右贤王攻打酒泉郡吗?”蓝珠疑惑地问杰木忽。
“是的,公主!他说正因为要攻打酒泉郡,所以才来见王爷的。” 杰木忽说。
蓝珠没有再说话,只是征询地看着李陵。李陵也在思忖着。这哈尔邪自从上次在神女湖被李陵射杀马匹鞭打教训过之后,从心眼里佩服李陵,只要偶尔见面,总是毕恭毕敬,在人前人后把李陵宣扬得如战神一样英武神勇,为此还被气不顺的右贤王训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