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露出头,右贤王率领着自己的铁骑狼一样扑向积聚了他太多怨气的酒泉郡。
李陵来到匈奴的这几年,由于匈奴一直采取卫律休养生息的主张,没有主动出击袭扰过汉地;而汉军几次出兵匈奴,都是在沙漠空跑上千里,连个匈奴军的影子都没有见着。汉军将领不知这是单于依卫律之计有意拉长汉军补给线以疲惫汉师,都认为匈奴已经没有能力抵抗汉朝了,滋生了自得自满之心,酒泉郡的防卫也越来越松懈。再加之守军将领耽于享乐,不爱惜士兵,不懂操练,以致军心涣散,没有斗志,所以当匈奴军队从北边的九曲峡谷和西北沙山、东北三个方向漫天盖地地包围向花城湖时,面对匈奴那如狼似虎的精锐骑兵,花城湖的汉军很快就溃不成军。花城湖上到处都是匈奴军兴奋的喊杀声和汉军惨烈的喊叫声,整个花城湖,人喊马嘶,愁云惨淡,草木变色,汉军死的死,降的降,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只有个别幸运者死里逃生。
不到两个时辰,匈奴军各路人马的领队都会聚在了预定好的烽火台前,向在狼头旗下端坐马上的右贤王大声汇报。
“禀报右贤王,右翼军按计划清剿完毕沙山汉军。”
“禀报右贤王,左路军按计划攻克了湖西北的汉军军营。”
“禀报右贤王,中军已经占领了花城湖主帅营盘。”
右贤王高兴地颔首,他觉得胸腔里一下子通畅清亮了,他扯着嗓门说:“大家辛苦了!进了酒泉郡城,好好犒劳大家,金银财宝,女人绸缎,任由大伙抢拿!”
右贤王的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匈奴士兵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嗷嗷”地叫着,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
花城湖的湖水被激荡得泛着不平静的波纹,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湖岸。
右贤王含笑看着昂奋的人群,突然心里一紧,他发现他最信任的大管家的大儿子哈尔邪不在这汇报进军情况的领队中。难道他……不,不会!如果真有什么不测,肯定会有人报来的。
右贤王伸手平压,人群中的声音立即平息,他说:“告诉大家,原地待命!准备进军酒泉郡府!”
这该死的哈尔邪到底干什么去了?右贤王心里暗骂一句,多少有点急。
哈尔邪这时正在李陵碑前。
哈尔邪被他的主人右贤王偏心地安排在他自认为防卫较虚弱的西方,哈尔邪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阻击和抵抗,很快就到了一座院落——那是娥媚父女的住所。
看到这座精巧的院落,哈尔邪的心里一喜,他想,看来这里是花城湖将领的驻地,嘿,如果能够生擒或者斩杀酒泉郡花城湖驻地的将领,那可是极大的荣耀和功劳。他马上下令紧紧包围院落,并对他的副手下了死令:“看死了,就连一只鸟,一只耗子都不准放出去!如果让人跑了,我就禀明右贤王把你喂狼!”然后吼了一声:“搜!”
匈奴士兵如饿极了被放出栅栏的野兽,“嗷”的欢叫着冲进院落,一通乱砸混抢,带不走的物件全部砸碎,或用刺刀划破,等出来时,各人的怀里都塞得鼓鼓的。
让哈尔邪奇怪的是,院落里没有一个人。哈尔邪下马亲自到院子里查看,他发现这院落后的院墙有一道小门,摇了摇,从外面锁着,他断定有人从这后门逃走了。他没有思索,就一脚踹开小门,顺着小路向前冲去。
在他的前面出现了一座高大巍峨的黄土台台上矗立着一块石碑,碑前的香炉里有几柱马鞭子粗的檀香在燃烧,幽幽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一位老人,一个年轻女子,神情平静地凝视着狼一样的哈尔邪他们,他们两人的平静和整个花城湖的惊恐实在是太不协调了,哈尔邪一时愣住了。
这两个人就是娥媚和她的父亲娥笔簿。
娥媚父女本来在院落里的梧桐树下闲谈,前面的喊杀声、马嘶声传来,娥笔簿就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镇静地带着娥媚来到李陵碑,在碑前点燃檀香,沉重地说:“李将军,这可能是我们父女最后一次在这碑前上香了。”
娥媚美丽的脸孔冷凝得仿佛是一块洁白的玉雕,她也点燃檀香,插在香炉里,说:“李将军,你看见了吗?花城湖的草,花城湖的土地受伤了,花城湖在流血!李将军,你听见了吗?花城湖的水在哭啊!”
两行清泪从娥媚美丽的眼睛溢出,缓缓滚下脸颊,就如同一颗颗洁白圆润的珍珠掉在地上,无声地摔成了伤心的几瓣。
娥笔簿了解女儿的性格,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岂肯遭受那禽兽一样的匈奴士兵的侮辱,他从娥媚那平静的神情已经明白她是抱定和李陵碑共存亡的决心,只要花城湖被破,娥媚就必死。娥笔簿沟壑纵横的脸痛苦得变了形,他哽咽着说:“李将军,花城湖完了!你救过的可怜的娥媚也完了!”
娥媚对着李陵碑深深鞠了一躬,说:“李将军,花城湖如果有不测,娥媚就等不到你回花城湖了,我就先去见婉心姐姐,和她在一起为你祈福。”
哈尔邪迟疑了一下,用刀指着娥笔簿问:“你是何人?”
娥笔簿冷冷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睬。
哈尔邪恼怒地向前一步,把刀架在娥笔簿的脖子上,恶狠狠地说:“老家伙,说话!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娥媚“霍”地伸手拨开哈尔邪拿刀的手,说:“难道你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你没有父母老人?都说匈奴人茹毛饮血,禽兽不如,果然如此啊!”
两个匈奴兵从两边抓住娥媚的两条胳膊,反拧着,恶狠狠地说:“这娘们,你不想活了!”
“活?花城湖已经被你们这帮禽兽糟践成这个样子!死与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娥媚毫无惧色,冷笑着坚毅地说。
“副指挥,这娘们嘴挺硬啊!”一个亲兵怪笑着,“她可是我们掳获的第一个女人,让弟兄们好好享用享用吧!”
“你们这帮禽兽,放开我女儿!她岂是你们可污辱的?” 娥笔簿挣扎着骂。
“放开她?”哈尔邪狞笑着,把刀从娥笔簿的脖子上取下,转身用手指抬起娥媚的下巴,垂涎三尺地盯着她艳丽如桃花,又冷凝似冰霜的脸,“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匈奴可不多见,先让爷爷我享受一回吧!”
娥媚一偏头,猛地抽出手,狠狠扇了哈尔邪一个耳光,并且闪电一般从胸前拔出一把剪刀,后退两步,说:“我娥媚冰清玉洁,岂能容你这等野蛮禽兽近身!”
哈尔邪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涎着脸说:“嘿,这娘们还是一匹烈马!我喜欢!”他一转身,立即把刀重新架在了娥笔簿的脖子上,并且用力按了按,娥笔簿的脖子上渗出了点点血珠。
娥媚惊慌地叫:“父亲!”
哈尔邪回头对娥媚说:“快,放下手里的剪刀!想死?我怎么舍得呢!” 哈尔邪一脸坏笑,“我要把你带回匈奴,侍侯爷爷我!赶紧放下,要不然,我当你的面扒了他的皮,把他的头当尿罐!”
“哈哈哈!”几个匈奴兵粗野地笑着。
娥笔簿仰天长叹:“老天爷!我娥家世代行善,为什么要遭受种种罪孽啊?李将军!我可怜的娥媚呀!”
哈尔邪突然象被针扎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要杀就杀!死则死矣,罗嗦什么?” 娥笔簿闭着眼睛。
“你说你姓娥?”
娥笔簿睁了一下眼睛,扭过头去,没有答话。
娥媚强硬地说:“姓娥又怎样?汉军败了,要杀要剐由你!管我们父女姓什么!”
“哦!”哈尔邪沉吟着,收回刀,问道,“既然你们姓娥,可曾认识在酒泉郡府东大街娥府中的人?”
娥笔簿和娥媚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你们可知道他们?” 哈尔邪有点急切地问道。
娥媚不知他是何意,一横心,说:“我们就是那娥府的主人!想抢金银珠宝,是吗?都变卖了,连宅子都卖了!哼!”
“你们真是娥府的主人?那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呢?” 哈尔邪觉得出了一头热汗,急忙用袖子抹了一把。
娥媚和娥笔簿都轻蔑地看他一眼,双唇紧闭,不说话。
哈尔邪想了一下,又问:“你们可认识我们匈奴的右校王?”
娥媚和娥笔簿仍然是都轻蔑地看他一眼,双唇紧闭,不说话。
“哦,就是曾经驻守过这花城湖的小飞将军李陵。” 哈尔邪一想她们肯定不知道右校王是谁,忙补充道。
一听见李陵的名字,娥笔簿霍地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娥媚的脸上也有了活气和希望,娥媚急忙问:“你,认识我们的李将军?”
“那当然!他是我匈奴的王爷!大英雄!”
“我们和李陵将军是故交,我们父女就是在这里看守他的纪功碑。” 娥笔簿的心里燃起了保全女儿的希望。
“李将军他还好吗?” 娥媚迫不及待地问。
哈尔邪连忙说:“实在不知是娥老伯和姑娘,多有得罪!右校王,噢,就是你们说的李将军,他很好!我们大单于特别器重王爷,把自己的公主都嫁给了他!” 哈尔邪觉得心在狂跳,哎呀,差点杀了这老头,逼死这小女子,铸成大错,如果这样,回去之后可如何见自己崇拜的右校王呀!那蓝珠公主会饶了自己吗?
娥媚的心略微觉得失落,随之又觉得非常熨帖,这是她听到的有关李陵最确切的消息,而且他很好,这就是对她娥媚的最大安慰。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泣不成声。
“出发前我去拜见王爷,王爷特地吩咐我打问老伯和姑娘。”
哈尔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箭,双手捧给娥笔簿,娥笔簿见娥媚焦急地盯着,就没有看,顺手转递给了娥媚。
娥媚双手捧着玉箭,呆呆地看着,这玉箭她太熟悉了!她和婉心在一起时,婉心经常满怀爱意拿出这玉箭和娥媚欣赏、把玩,谈论李陵,这是李陵私人用的类似官印的信物,娥媚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篆体“李”字,那“李”字仿佛在给她说话,仿佛在向她微笑,她把脸埋在中,摩挲着玉箭,失声痛哭,全身颤抖。娥笔簿用手轻抚着娥媚的背。
“这花城湖和酒泉郡城已经被攻破,不知道娥老伯和姑娘有什么打算?” 哈尔邪看娥媚的情绪稍微稳定,就问。
这也是娥笔簿在极力思索的问题,他想了想,说:“娥媚,你就去匈奴找李将军吧!”
“去匈奴?”这是娥媚从来没有想过的,她吃惊地问。
“是的,酒泉郡已经不适合你呆下去了,我们娥家人丁稀少,也没有可投奔之处。你也不要再欺骗自己了,老父明白,你心里一直装着李将军。所爱的人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去吧,孩子,也只有李将军他才可以保护你!” 娥笔簿显然是深思熟虑。
“我也觉得你们不适宜在酒泉郡长住了,酒泉郡已经被我匈奴所控制,我不敢保证所有的人都会对你们网开一面。尤其娥媚姑娘如此美丽,更是让人担心!” 哈尔邪说。
娥媚的心柔柔的,因为刚才哈尔邪说了,李陵在问候她,而且很明显这哈尔邪是受了李陵的嘱托才对他们父女这么照顾的,要不然,看看他们刚进来的恶相吧!哦,原来李将军他一直惦记着自己呢!她的心有点松动,说:“父亲,那我们就去找李将军吧!”
“娥媚,老父已经年迈体衰,不堪千里劳顿之苦,花甲之年不宜远行,就在酒泉郡度过风烛残年,你安心地去吧!”
“父亲,女儿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呢?你如果不去,那我也不去,我要陪伴侍奉父亲,为父亲养老送终。” 娥媚坚定地说。
“娥媚,你如果不去匈奴找李将军,你即使想给你的老父亲养老送终,面对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我们又如何能够善终呀!你的老父亲是没有能力保护他的掌上明珠的呀!” 娥笔簿对娥媚说。
“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父亲分离!” 娥媚哭了。
娥笔簿想了想,说:“好吧,我就不拂逆你的一片孝心了!”又对哈尔邪说,“敢问这位将军的尊姓大名?”
“噢,我叫哈尔邪。”
“哈尔邪将军,看来,你和李将军交情深厚,那……”
“哈尔邪不敢!老伯,” 哈尔邪连忙打断娥笔簿的话,“右校王是尊贵的王爷,我在他面前,只是一个奴才而已。”
娥笔簿抬手制止哈尔邪说下去,喘息着说:“啊哦,既然你对李将军如此敬仰,那就陪同老夫和娥媚在他的纪功碑前上一炷香吧!回去之后也和他有个谈论的话题。”
娥笔簿在碑前沉稳站定,对哈尔邪说:“这就是李陵将军的纪功碑!”
哈尔邪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李陵碑,他在匈奴时听主人右贤王提起过。
娥笔簿燃着两柱香,递给哈尔邪一柱,示意哈尔邪和自己同时把香插在香炉里,对哈尔邪说:“我看哈尔邪将军也是一个耿直忠义之士!此地离匈奴千里之遥,在见到李陵将军之前,小女娥媚还需要将军你多加照顾和护送!”
“老伯放心!右校王的故交,就是我哈尔邪的主人,我要亲自护送你们安全到达匈奴,见到右校王,不让你们父女受一点委屈。” 哈尔邪说完后,又很愧疚很真诚地说,“只是……前面不知你们就是右校王的故交,得罪之处,请......”
“哈尔邪将军多虑了!” 娥笔簿说,“老夫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似的女儿在一起相依为命,只要将军你能够护送她见到李陵将军,老夫就感激不尽了,她也只有李将军一个亲人了!”说完后又叫过娥媚说,“娥媚呀,找李陵将军得多仰仗哈尔邪将军,先代老父谢谢将军的大恩!”
娥媚已经没有了哈尔邪初见时候的绝望和冷硬,她答应一声,乖巧地对哈尔邪行了一个他没有见过的万福礼,低声说:“多谢将军!”
娥笔簿对着李陵碑,大声说:“李将军,老夫就把娥媚托付给你了!”突然猛地冲向前,一头撞在李陵碑碑座的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身子软软地顺着李陵碑倒了下去。
哈尔邪惊叫了一声,娥媚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傻了,她大张着嘴愣了一瞬,扑过去紧紧抱住娥笔簿的身体,摇晃着,哭喊着:“父亲,你这是为何呀?”
娥笔簿睁开眼睛,艰难地笑了一下,吃力地说:“孩子,我身受汉恩多年,又年迈身衰,恐怕,难以熬到去见李将军!你,就无牵无挂地去吧!”
“父亲,娥媚不能没有你啊!你怎么能够狠心扔下女儿呢!”
娥媚刚才有了一线希望和柔情的心这时候又碎了,碎成了一片,一片......
“孩子,你,去,去……去找恩人吧!李将军他……他会给你一个好的归……归宿的!” 娥笔簿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娥笔簿挣扎着对哈尔邪伸出手,哈尔邪连忙握住他的手,娥笔簿把娥媚的手放在哈尔邪的手上,用里一捏,用尽所有的气力说:“去......见将军!”然后头一偏,没了气息,只有一对眼睛仍然不甘心地大睁着。
娥媚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父亲”。
几只脱群的大雁哀叫着从空中慢慢飞过,花城湖上空愁云密布,日光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