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是谁?”
天明了,日头从山后面露出半个脸。村落上空还笼罩着一层模模糊糊的薄雾,早起干活的人轻轻吸一口气,嘴里凉凉的挺舒坦,树叶上草叶上还沾着露水珠儿,碰一下露水珠儿就悄悄地滚下来,地面上潮潮的,人走过去不沾泥不起土。正是老百姓最好活的日月。
石永发带着一队红卫兵,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吆喝着进了皂荚树底下村里。石永发命令手下在村口站上岗,大队人马直接朝牲口棚走去。村里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个生人,还都穿着黄衣服,带着红袖章,眼睛瞪得老圆,脸皮绷得老紧,吓得狗站在远处支吾支吾地乱叫喊,鸡扑棱着翅膀上了树,小猫钻到碾子底下窑后头不敢出来。胆小的老百姓拉着小娃娃赶紧回到窑里闭上了窑门,胆大一些的站在院子边上看动静。
石永发带着人来到牲口棚,一下子把里里外外都挤满了。石永成和没胡子爷正从牲口圈里朝外面起粪,两个人干得满头大汗。石永成上身脱得只剩下一个白粗布背心,背心也叫汗水粘在了身上,胸前背后的伤疤憋得通红,和周围白色的好肉皮成了明显的对照。没胡子爷也挽着裤腿在窑里用铁锨朝筐子里面装粪,石永成提着筐子把粪倒到院子里。院子中间已经堆了很大一堆牲口粪,足有多半人高,湿湿的牲口粪冒着热气朝四下里流着黄黄的粪水,一股股恶心的臭味直朝人的鼻孔里面钻。
石永发和红卫兵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粪堆。
石永成停下干活,把铁锨拄在在粪堆边上喘口气,抽出腰间的手巾擦把汗:“永发哥,我前些日子就听说你拉起了队伍,当上了司令,你比我强呀。我当了十五年兵,只管了一匹马。你刚当了红卫兵就成了司令,带上了成百号的人。你比我有出息呀。”
石永发脸上带着喜不喜恼不恼的神气:“我一个红卫兵能有啥出息,还能比得上你正规军。”
石永成认真地看看石永发身前身后:“哎呀!今天回来你这么大的阵势,咋少带了两样东西?”
石永发摸摸衣服口袋,扭头看看周围的红卫兵:“永成子,你说啥?”
石永成笑了:“我说呀,永发哥,你要是扛上带刺刀的三八大盖,再牵上一条狼狗,就和当年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了。”
石永发沉不住气了:“永成子,你少跟我耍滑头。我今天……”
石永成截断石永发的话茬:“永发哥,今天你可是没扛枪,还少牵了一条狼狗呀。要是有了这两样东西,你可比现在神气多了。”
没胡子爷捋着胡子笑了:“永成子净说些没材料的话。他们就是穿上小鬼子的黄衣服,戴上小鬼子的屁帘帽,扛上三八大盖,牵上狼狗,永发子也是咱皂荚树底下村里的中国人。从骨子里面就不像,哪能是鬼子进村呢。你们没看过电影《小兵张嘎》里面的翻译官?”
石永成沉下脸:“那就是汉奸进村。”
“嘻嘻……”红卫兵们悄悄地笑了。
石永成指指周围的红卫兵:“永发哥,你不在城里闹革命,这会儿跑到村里来干什么?还把这臭烘烘的牲口棚包围了,你们想干啥?你也是庄稼院里长大的,还没闻够牲口粪的臭味?”石永成说着不由得笑起来。
石永发气不打一处来:“永成子,你不要扰乱军心!我们是红卫兵,回来搜捕走资派刘良驹的。快说!你把刘良驹藏到哪里去了?”
石永成倒是能沉得住气:“刘良驹啥时候成了走资派了?以前我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连大队支书都不叫我干,还撤了咱永有哥的职,早就该收拾收拾了!”
石永发打断石永成的话:“永成子,我们还有要紧的事情。快说,刘良驹在哪里?”
石永成摇摇头:“我听说城里两派红卫兵白天黑夜的看守着刘良驹。城里高楼深院,天罗地网的,刘良驹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来呀。你咋跑到村里来找他呢?”
石永发的眼睛瞪得明晃晃的:“少口罗嗦,快把走资派刘良驹交出来!要不,我就叫人搜了。要是搜出来,我就连你一起带走了。”
石永成提起粪筐子朝牲口圈走去:“那你就快搜吧。搜完了,我们好干活。你看,牲口圈多少日子没起粪了,牲口连卧的地方都没了,起完了还得朝地里送。事情多着哩,我们比你忙呀。”
石永发大手一挥,像是指挥革命大军:“搜!仔细搜!”
红卫兵们在牲口棚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过来报告,没找着刘良驹。
石永成提出一筐子牲口粪使劲倒在院子里的粪堆上,粪水溅到石永发的鞋和裤脚上。石永发朝边上躲躲,转着身子看看牲口圈的里里外外,没发现可疑的地方。一个红卫兵也叫唤起来:“这么个小地方哪里能藏住个大活人呀!快走吧!把人熏死了。”还有人说:“就是嘛,又不是一个小虱娃儿,随便朝哪里一掖就行……”“快走吧,一大早饭也没吃,跑到牲口圈里闻臭味来了。”别的红卫兵跟着叫唤起来。石永发把大手一挥:“走!”
石永发带着红卫兵来到三奶奶家的院子里。石永成和没胡子爷放下手里的活跟在他们后面。三奶奶手上沾着面,走出窑洞看见满院子的红卫兵,一下子来了气:
“永发子,你这是干啥来了?还带着这么些个人。”石永发笑着说:“三婶,有人把走资派刘良驹偷走了。我们得到情报,说是藏在咱村里。”三奶奶回过身子,擦擦手上的面:“是这事。村里那么多户人家,你带着队伍怎么单单来到我家院子里,就是说良驹子藏在我家里了?”石永发脸上还有笑:“三婶,您老人家别生气。没找着刘良驹本人,我也不敢说。只是想来看看,稀里糊涂地就来了。”
“稀里糊涂的咋不去你家?”三奶奶沉下脸对满院子的红卫兵说,“娃们,我这家里还真藏过良驹子呀,那是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那一回良驹子是抗日政府的区长,带着几个人在我家里开会,鬼子接到汉奸的报告赶到村里。我把良驹子他们几个藏了起来。鬼子没找着人,就拷打我,在我头上砍了一刀,还差一点烧死我。你们看,我这头上的伤疤,就是那一回叫小日本鬼子砍的。”三奶奶撩起头发,露出刀痕叫红卫兵们看。
红卫兵们看着三奶奶额头上闪着光亮的刀疤,眼睛不瞪了,脸皮也松了。三奶奶对石永发说:“我记得,那一年你都五岁了,吓得使劲地哭。你还记得吗?”石永发红了脸。三奶奶笑笑:“我娃,我还说你当上了司令事情都忘了呢。”石永发赔着小心:“三婶,文化大革命是当前最大的事情。刘良驹是东山县最大的走资派,他逃跑了,对上对下我没法子交代,只好带着人回来看看。您老人家别见怪侄儿子呀。”
三奶奶满脸的不高兴:“回来看看?我家这院子除了那一年小日本鬼子来搜过一回,再没人搜过呀。你这一回算不算?你要想算你就叫你的人搜吧!”
石永发又嘟哝开了:看您说的,只是来看看……”
“三婶,哪能说是搜呢,石永成的火气上来了,指点着石永发:“我现在还叫你永发哥。我问你一件事,要是今天你从我家里找不到刘良驹,是不是也要学着日本鬼子拷打我妈,是不是也要在我妈头上砍一刀,是不是也要架起火来烧死我妈?”石永成嘶啦一声撕开衣襟,把褂子脱掉扔在地上,露出布满伤痕的上身,吼叫一声:“要是你真有小日本鬼子的本事的话,今天,我不会叫我妈一个人遭罪!我陪着我妈,有胆量你就来吧!”
灵巧子搂着儿子石天锁哇地哭了。
没胡子爷赶紧把地上的褂子捡起来给石永成披上,随后对着红卫兵们一字一句地说:“娃娃们,你们看看,三奶奶头上的刀疤,我们永成子一身的枪伤,可全是叫小日本鬼子和中央军打的呀。平常咱干活不小心,手指头上扎上一个细刺儿都疼得了不得呀。你们能想到他们遭的那个罪吗?”
三奶奶还是细语细声地说着话:“永发子,你是我的亲侄儿子。你也知道,我这个穷家除了那一年小日本鬼子来搜过一回,再没人敢搜。还有那一年八路军打上党的时候,在官道上过了一整天的兵,前边看不见头梢子,后面看不见尾梢子,可比你今天带的兵多得多了。我端着水碗叫他们喝水,拿着馍馍叫他们吃,他们只管走路,谁也不喝也不吃,更不用说进家里歇歇了。今天你要是敢进我家搜什么人,那你就是皂荚树底下村里最有本事的人了,肯定也是咱石家最有出息的人了。石家老先人说不定多高兴哩。你看村里的众人都来了,都看着你哩。”
石永发扭过头一看,只见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院子里外都挤满了,全都静静地看着红卫兵和石永发。
院门口的老槐树在山风中发出呼呼的叫声,叫得人心里老大的不安。
红卫兵们低下了头,不少人挤出人堆走到院子外面。
石永发头上出汗了,看看身边几个红卫兵,不知该咋医治。
石猛老汉挤进人群,快步走到石永发跟前,抡起胳膊重重扇了石永发一个巴掌,大声骂起来:“永发子,你这个二杆子货,欺负起自己家里人了!当了一个自封的狗屁司令,你昏头昏脑的还知道姓啥叫啥吗?你还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
石猛老汉的老伴在人圈外面哭起来:“永发子呀,可不敢作孽了呀,作下孽要遭老天爷报应的呀。”石永发揉揉发红的脸蛋:“爸,我这是……”“还不快带上你的人滚!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呀!你革命革到自己家里来了!你他娘的真不够数儿!”石猛老汉红着脸嚷起来。石永发带着红卫兵正要走,三奶奶叫住了他:“永发子,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现时的文化大革命是咋回子事,可我心里清楚,这文化大革命和当年八路军打小日本鬼子、打中央军不是一回事。那个时候是你要我死,我要你死地拼命,这一回可是自己家里的事情,是一家人过日子过得不对付吵起架来了。就说良驹子,也是打过小日本鬼子和中央军的,解放后当了县委书记,给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情,也有些事情没办到老百姓心里,可他也没犯了死罪呀。你们可别听上别人的话当二杆子,差不多就行了。大事小事总有了的时候,别跟上那些人瞎起哄。行了,快闹你们的革命去。”
石永发红着脸带着红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胡子爷朝看热闹的众人挥挥手。众人也散了。石猛老汉跺着脚走到三奶奶跟前,抬起头脸上带着笑要说什么。三奶奶摆摆手没叫石猛老汉开口,指指石永成一家三口:“二哥,你看石老三家里现时儿子回来了,孙子也有了,过几年还要接孙子媳妇和重孙子。咱这还不是好日月?你说。”三奶奶说完,转身回了窑里。石猛老汉看看三奶奶的后身,只得低下头抬脚朝自家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