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红着眼睛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直挺挺地站着。末了，又走回窑里：“春梅子，我知道你对你奶奶的孝心。有了你这份孝心，全有了。你奶奶没有白疼你。这一碗白面，咱先叫你爸吃了。人家给咱村里帮了大忙，咱总得有一点表示。到你奶奶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我再想办法。我保证能把你奶奶的八十大寿过好。不仅叫你奶奶吃上长寿面，还要叫你们都吃上一碗长寿面。”
刘春梅揪着袖口擦擦眼泪：“就是不想叫他吃。我奶奶这一辈子多不容易呀。我看着我奶奶就想哭……”
三奶奶过来抚摸着刘春梅的脸蛋子：“我娃，你说你爸那样大的干部还能没有白面吃？还能没有好饭吃？人家吃过的好饭好食，恐怕咱们见都没见过，想都想不出来。咱做的饭菜还能赶得上东阳大食堂里的那些厨子做的饭菜好吃？咱叫你爸吃一碗面，不过就是咱的一点心意吧。老人留下话，说是米颗儿大的恩情，要用西瓜大的好处报答。你说你爸给咱村里帮的这忙还不比米颗儿大？”
刘春梅抓住三奶奶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反正不能叫他冲了您老人家的八十大寿。”
三奶奶笑了：“行了。我娃明白了就好。”
石天锁走过来高兴地摇晃着脑袋：“我家的刘春梅同志本来就是明白人，一点就通。”
刘春梅又瞪起了眼睛：“还不是你弄下的麻烦，还要叫奶奶和爸妈陪着忙上一两天。咱自己剪彩不行呀，死活要叫他来。真没见过你这一号舔屁眼的货。”
“又乱说！”三奶奶笑着说刘春梅。
刘春梅吐了一下舌头，不言语了。
剪彩那天是少有的好天气，天空看不见一片云彩，也没有风，日头明亮亮地照着田野。空气里一点杂东西都没有。树叶子泛着黑油油的光亮。对面山头上的枝枝草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群羊在悠闲地吃草，远远看过去好像一朵朵白云落在绿水青山之间，年纪不大的放羊人扶着一棵小树朝村里张望。
村里的男女老少早早来到村口。人们小声议论着，不知道剪彩是咋回子事，也不知道为啥要剪彩。出过远门见过大世面的人说，就像咱们老百姓盖好房子建好窑洞以后，要放鞭炮请客吃饭一样，总得有个说道。要叫天爷爷地奶奶和那些南来的北往的神神鬼鬼知道，咱这里拉了电，通了自来水，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绕道走，保佑咱的电和自来水好好的。这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子不管这么多，有的爬上皂荚树骑在树杈上看热闹，有的在人群外边追跑嬉笑。上了年纪的老汉老婆们拄着拐棍站在远一些的高处朝这里张望，还不时指指点点的。一只小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人群里面窜来窜去，还时不时在这个脚上闻闻，在那个腿上蹭蹭。几只家雀子呼啦啦飞到皂荚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叫了没几声又呼啦啦地飞走了。拉电和抽水原本就是村里大得不得了的事情，而这剪彩更是谁家也没听说过，谁家也没经过的稀罕事儿。
为了今天的剪彩，石天锁前两天就做了详细安排。先是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把剪彩的事情给众人讲了一气。最后说：“到了剪彩的那一天，东阳和东山县里的领导都要来参加，全村老少都要到皂荚树底下开会，要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以后村里还要求人家办别的事情哩。”
石天锁的话还没说完，有人就站起来说：“天锁子就是你不说，众人也要出来看热闹的，你不叫来都不行呀，你想想我们谁家经过这么大的事情呀。”
石永成笑笑说：“剪彩是人家领导剪哩。叫老百姓去，往高处说是凑热闹，往低处说是喝凉水拿筷子，是个招呼。”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见众人情绪挺好，石天锁心里一阵子轻松。随后又给几个年轻人布置了任务。有的布置会场，有的放鞭炮，有的挂红布条幅，有的专门给剪彩的领导敬烟倒茶水，有的负责剪彩的安全工作，还指定了小汽车停车的地方，连怎么出怎么进都安排好了。他把在队伍上看到的学到的学问全用在这里了。石永成见石天锁把事情铺排得顺顺当当，心里暗暗佩服：“这小子就是比老子强。”
天还没亮，石天锁就把那几个年轻人叫到村口忙活开了。皂荚树下面那一截子官道扫得白净亮堂，连一个树叶都看不见，诱得小孩子们不停地在地上打滚。写着“皂荚树底下村大队通电通水工程剪彩仪式”的条幅挂起来了，一头用绳子绑在皂荚树树杈上，一头挂在一家院墙里面。大红的条幅一下子把原本乱糟糟的村口装点的喜气洋洋。条幅下面摆了两张桌子，桌子后面还摆着板凳，这都是从全村里挑出来的最好的。桌子上面放着两个竹皮暖壶和几个平时吃饭的粗碗。石天锁本来想找几个茶碗，可是在各家各户找了一遍没找下，只好用饭碗代替了，想起这事石天锁心里就不舒坦。两个专门倒水的年轻女娃站在桌子两边，不敢离开，怕众人挤翻了桌子摔了暖壶。两挂鞭炮挂在离会场稍远一点的小树杈上，负责点炮的小伙子守在树下不离身子，就像队伍上的哨兵一样。这是石天锁专门交代了的，点炮的时间要严格掌握好，再就是注意安全，不能叫小孩子在跟前出了事故。
还有什么事情没想到？不能有一点纰漏！石天锁在村口转着圈儿看了两遍。忽然他发现蓄水池的砖墙需要用石灰水刷白，还要用红墨水写上“皂荚树底下村大队蓄水池”几个大字。电闸箱也要上锁。要不叫人家东阳的和县里的领导看了，问蓄水池在哪里？怎么电闸箱子上面不上锁，要是有人破坏咋办？还不把咱问得气都喘不上来呀。怎么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忘了？石天锁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看日头升起还不太高，还来得及。石天锁立马叫人化好石灰水，把蓄水池外面仔细刷了一遍，叫来村学校的老师蘸着红墨水写上“皂荚树底下村大队蓄水池”几个大字。又从自己家里找来一把小锁把电闸箱锁好。石天锁这才满意了。
一切都布置好了。日头升起来了，时辰不早了，估计东阳的和县里的领导快动身了。石天锁说除了他自己和放鞭炮的、倒茶水的几个人以外，都回家吃饭去，吃了饭赶快回来。众人说不了不了，剪完彩再吃。就这样大家都在会场上守着。慢慢的村里的人都来了，这么大的事情谁还能在家里待住呀。
石天锁还叫小光景带了几个小孩子，跑到半里地以外的山头上去看，发现有小汽车上来赶紧回来报告！小光景高兴得满脸通红，带着几个小伙伴跑了。
三奶奶和灵巧子、小跑儿、刘春梅在家里做饭。石永成先扫了家里面，又扫了院子，还磨了菜刀，又抱柴草烧火。灵巧子把过年才挂的新门帘也取出来挂上。炕中间摆上小饭桌，小饭桌抹得油光锃亮。三奶奶把揉好的面团放在面盆里醒着，面团上面盖了一块崭新的白粗布。刘春梅把洗好的菠菜、洋柿子、南瓜、豆角放在小簸箕里面晾着。随后灵巧子先把一窄条猪肉切成细丝丝码在碟子里面，把两颗鸡蛋打到一个小碗里用筷子搅碎，再加上一点切碎的葱花。油瓶子放在炉台上，瓶子底底上能看见一点点油，还不到一指厚，粗看像是空瓶子。破旧的窑洞里面升起一股淡淡的香气。
小跑儿看看水瓮里快没水了，挑起水桶下河沟去担水。
三奶奶在后边喊起来：“跑女子，担上半桶就行。一会儿剪完彩，就有水了，再也不用到河沟里去担了。”
小跑儿一边应声一边下了河沟。
三奶奶看看啥都预备好了，看看油瓶子里面的一点点油，一边围围裙一边说：“行了。你们没事了，歇一歇。菜我来炒，面也是我来擀。你们的把式不行。”
刘春梅又不满意了：“奶奶，来上一个啥人，还要叫您这八十岁的老人家亲自做饭？不是皇上和娘娘来了吧。”
三奶奶指点一下刘春梅的脑门子：“话多！以前你爸经常吃我做的饭，他的口味我能把住。我对你们不放心。去，春梅子扒一朵大蒜，捣成泥。咱没有醋，调上一点酸菜水吧，总是个味道儿。”
刘春梅边点头边说：“奶奶，咱先得说好。他来了，我可不见他。”
三奶奶笑着说：“我就不知道你那小脑袋瓜子里面净想些啥事情。行了，只要今天你这个小祖宗不给我捣乱就行。见你爸的事情，以后再说。”
刘春梅还没完，指指弯着腰烧火的石永成：“结婚以前，听我爸的话，我和天锁子已经到东阳见过他了。见过一面，有那个意思就行了。见了面又没啥话说，见多了还有啥味气儿。”
三奶奶拿着擀面杖轻轻敲敲面案子：“春梅子，咱等你爸走了，看奶奶不敲你。”
刘春梅笑着到院子前边大槐树下扒蒜去了。
村口传来小汽车的声音。小跑儿担着半担水进了院子，边走边说：“奶奶，好像是来了，来了。”
三奶奶和石永成、灵巧子走到大槐树下仰起头看着村口的皂荚树。那里停着几辆黄绿色的帆布篷小汽车，小汽车的玻璃泛着耀眼的光。杂乱的说话声不停地传下来。
三奶奶急着朝窑里走：“这可是说来就来了，咱赶紧做饭去。良驹子能在村口待多大一阵子呀。我看天锁子这剪彩也就是一剪子的事情吧，还能超过剪一个鞋样子的工夫？咱们把饭做好，回来就叫他端上碗吃饭，吃了就叫他走。良驹子的事情多，时间金贵，别耽误了他的事情。”
灵巧子和小跑儿、春梅子跟在三奶奶身后回到窑里忙活去了。石永成仰起头看看村口，最后也回到窑里面帮助三奶奶干活。
三奶奶拿起油瓶子看看，想直接朝锅里倒油，又怕倒多了，最后找来一块小布头绑在筷子头上伸到瓶子底上蘸蘸，再抽出筷子在锅底里擦擦，锅底立马变得油光光的了。
三奶奶赶紧把搅好的鸡蛋倒进锅里，随着刺啦一声响，一股香味散开来。“阿嚏——阿嚏——”石永成连打了两个喷嚏：“用油炒菜就是香呀——嚏——”
——灵巧子笑了：“永成子今天可沾了专员的光了。客人还没吃饭，你先闻了个够。看你那没出息的，阿嚏——话没说完，她也打起了喷嚏。
——”石永成用烧火棍子指指灵巧子：“你有出息，行了吧。”三奶奶用筷子敲着锅沿子：“看看，快接上孙子了，还斗嘴。阿嚏——”
三奶奶也忍不住了。
石永成和灵巧子哈哈笑起来。“阿嚏——”小跑儿挑着两个半桶水进了家。“阿嚏——”跟在小跑儿身后的刘春梅也来了一声。
三奶奶和石永成、灵巧子一起笑起来。全家人笑乱了……
不知啥时候，一团一团的黑云跑马似的在天上翻腾起来。山风把石天锁挂的那一条红布条幅刮得噗噗乱响。石天锁站在小汽车跟前打开车门，刘良驹从车上下来。石天锁赶紧说：“刘专员您好。”刘良驹没答应，瞪圆眼睛，指着石天锁：“天锁子，你还能叫我专员？”石天锁赶紧改口：“爸，您回来了。”刘良驹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刘良驹又朝围过来的村里人说：
“乡亲们，你们说对不对？”众人笑嘻嘻地说：“对，对对。”石天锁脸红了。刘良驹看看众人，又扭过头问：“天锁子，你爸呢？”石天锁笑笑指指村里：“我爸年纪大了，在家里帮助我奶奶给您做饭哩。”刘良驹点点头：“我一会儿去看你奶奶和你爸。我们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刘良驹今天心情很好，陪同来的东山县里的干部，前呼后拥不停地称赞他给老根据地的老百姓办了好事。刘良驹看看围在前后左右的村民，对干部们说：“共产党的天下就是老百姓打下来的。我们啥时候也不能忘了老根据地的父老乡亲。不仅是我，你们也要时时想着父老乡亲，要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们办实事办好事呀。”
陪同来的马局长连连点头，连声说：“刘专员说得好，刘专员说得好。”
“马局长——”石天锁跟马局长打了一声招呼。
刘良驹指着马局长对石天锁说：“天锁子，我跟你说，现在老马已经不是局长了，成了咱们东山县的县长了。父母官呀。”
石天锁握住马县长的手：“马县长，祝贺您，祝贺您呀。”
马县长笑笑，朝石天锁点点头。
石天锁指着蓄水池对刘良驹说：“刘专……爸，是不是先验收一下村里的通电和抽水工程？我们都准备……”
“刘专员，我看这样吧。”马县长打断石天锁的话，“刘专员，您看时间还早，是不是先在近处转转。这里可是您战斗过的地方呀，是您的革命根据地呀。看看有啥变化，检验一下我们的工作。”
刘良驹点点头：“行。抗战八年我都是在这一带坚持斗争的。这里每一块土地我都熟悉。多少年没来了，今天正好来个故地重游。你们跟着我走，我带路。”刘良驹说着转过身子对石天锁说：“天锁子，完了再看你们的工程。”
人们呼啦一声跟着刘良驹走了。一伙子小娃娃在刘良驹身边跑前跑后。村里的人们还在村口等着。山风把那一条红布条幅撕扯得呼啦呼啦作响，响得人心里升起一阵阵烦躁不安。
石天锁焦急地看看村里，回过头看见刘良驹带着人们走远了，只得紧走几步跟在他们后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