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起郭嫒,郭嫒还真就来了,身边还是相跟着那个小汉奸头,手里提着80年代最流行的双卡录音机,鼻子上架着一副蛤蟆镜,一尺二宽的大喇叭裤拖在地上,像两把大笤帚。见了齐萧雨和杨春秀,郭嫒劈头就说:太不够意思了吧……”
“又怎么了,不就是你跳舞的时候我们不该去找你嘛,你喜欢跳就跳呗,我们以后不去干扰你就是了。”春秀不等她说完,没好气地呛了她一句。
“你故意气谁呢,明明知道程鹏不让去他家跳舞了才这么说的是不是,哼!不让去我们去别地儿呀,我还不相信离了他那儿地球就不转了。”
“程鹏不让去他家跳舞了?”齐萧雨和杨秀春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见鬼,程鹏不让去他家跳舞与我们什么相干?”
6.“烂桃子”也值钱
拣大粪的老王头也许是真穷,穷怕了,所以爱财如命。李子、杏子出嫁的时候他跟男方要一千元彩礼,男方不干,说一千元能娶两个婆娘呢,你家女子长得又不是金枝玉叶。六百,最多只出六百,实在不行就撇哈(下)你家女子,饿(我)到别处找去。老王头看实在没得商量,最后一千二百元赔出去两个女子。大女子说啥也不让她出嫁,还要拿她当个男娃使唤呢。他婆娘说桃子都二十五咧,女子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这一天,老王头一进门就跟他婆娘说,谁说女子大了不中留,饿(我)看这一下咱家要交财运咧。
晚上,老两口把王桃子逼到墙旮旯角上死命地问:那个河南草灰,他把你咋了,做哈(下)那事没有?要有咱就说他强奸,叫那个哈出钱,他不出钱咱到派出所告他去。”王桃子低着头只说没有,两口子急得大骂:死女子,你脑子叫驴踢了?”
“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有也是饿(我)愿意的。”王桃子把头埋进自己的奶沟里,红着脸说。
“呀呸!你愿意的,他都四十好几了,你愿意饿(我)还不愿意,饿(我)找他去。”老王头叫上婆娘就走。两口子骂骂咧咧找上门一口一个强奸犯,可把郭嫒爹吓坏了,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地说:老叔老婶哎……你们可冤枉死俺了,这可是你家桃子她愿意的,要说顶多只能算是个通奸。”
“呸!真不要脸!你多大了和二十几岁的女娃通奸,谁信哩!你看是私了,还是公了,私了你拿三千元钱,公了饿(我)到公安局告你去。”
“哦呀,俺一月才挣五十九块八毛钱,到哪里弄三千块钱去。你老人家行行好,桃子愿意跟俺,以后俺挣的钱全孝敬了你二老。”
“说得轻巧,以后就由不得饿(我)们咧,不行!现在得拿钱!”桃子娘的大巴掌直接伸到了郭嫒爹的鼻子尖上。
“三千,你打死俺都拿不出来呀。”郭嫒爹几乎是在哭求。
“三千,少一分都不行!你想想你都四十好几了,白拣个二十多岁的黄花大姑娘,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不,你就先拿两千,剩下一千你打个条子以后补齐。”老王头看再磨缠下去,打死他也拿不出来。只好退一步,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三千块钱对郭嫒爹来说真是个天文数字。那时候的万元户也只能是在睡梦里才敢想想的事。但他真的想娶王桃子。他还指望王桃子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呢。在他们老家河南,没有儿子可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事到如今,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朋友借吧,谁让自己嘴馋想吃鲜桃子呢。
“放着现成不花钱的,你非要受这憋屈做甚呢。”郭嫒爹去找春秀娘借钱,春秀娘既不想借给他,又说不出口,只好把话题扯到他家老嫂子身上,说你哥去世了,和你嫂子住一起不得了,小叔守嫂这在我们山西可是常有的事。”
“可不中!可不中!”郭嫒爹一听就恼了:到俺河南老嫂可是比母咧!以后可不要再给俺提这事了。”他一生气甩手走了,春秀娘可乐了,这下省得借给他钱了,那钱要是借给他,甚时能还上?
7.老房子着火了
郭嫒爹坠入情网了。中年男人一谈起恋爱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尤其像郭嫒爹这样长期独居心如死灰的男人,如今好像枯木逢春般地燃起了爱欲,这爱火一旦点燃,就如老房子着火一样的浓烈,浓烈的火焰直把两个女儿呛得涕泪交流七窍生烟。
懒婆娘懒,真是懒
毛头嗦啰不洗脸
脖子上垢痂像油板
一刮刮了三大碗
……
“郭蓉啊,你不要骂了,王桃子这婆娘也不懒呀,再说人家脖子上哪有垢痂能让你刮上三大碗的。”郭嫒整天自己找快活玩去了,丢下郭蓉没人管。郭蓉也会唱甘肃歌谣,不管王桃子是不是懒婆娘,她都要把她唱成懒婆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解了心头这疙瘩恶气。萧萧娘叫郭蓉,说你来婶家吃饭吧,不要骂懒婆娘了。“不行!”郭蓉挺固执的,好像不骂不解气。她不是懒婆娘,那该怎么样骂才能适合她呢。郭蓉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能骂人的歌谣她只会唱两首,另一首是“大鼻子”。哎,对了,就骂她大鼻子。她的鼻子虽然没有美国人的鼻子大,但是你看她的鼻子圆咕隆咚像头大蒜,长在脸中央占了大半块地方。骂她大鼻子一点都不亏她。
王家大女子
吃了阿爷的酿皮子
辣子灌给了一鼻子
跑到河滩洗鼻子
骆驼过来一蹄子
跑到医院看鼻子
医生说要割鼻子
啊哟!啊哟!
我的大鼻子
郭蓉骂得老起劲,唾沫星子飞了一地。气得王桃子冲她直翻白眼,好不容易等到郭蓉爹回来,一屁股坐在他腿上直撒娇。郭蓉爹心肝儿……宝贝儿……地正哄着,郭嫒回来了,王桃子一看扭身从他腿上下来就钻进了厨房。郭嫒跟在屁股后就撵了进来,她说你跑什么,我正想问你呢,跟男人睡觉真的就那么好玩吗?
郭嫒这一句可把王桃子臊得一脸通红,她“饿饿饿”了半天,最后才说:饿(我)不知道,饿(我)是不想跟着饿(我)爹翻大粪才跟你爹的……”
“哎呀呸呸呸!就你那翻大粪的手,做的饭能吃嘛,整天“饿饿饿”的,我算知道你们老甘帮怎么说“我”是“饿”了,原来是给饿的。我可告诉你哦,来我们家你可别舔我家的碗……”
8.恋爱从牵手开始
齐萧雨和杨春秀都说郭嫒恋爱了,郭嫒嘴犟鼻子软死活不承认。说什么呀,不就是在一起跳跳舞,看看电影吗?你们傻呀,有人买票干嘛不看,今晚《五朵金花》我们一起看去。
齐萧雨和杨春秀实在抵挡不住《五朵金花》的诱惑。再说了,省下一毛五分钱还能买两口袋瓜子嗑呢。等到了电影院两个人这才大呼上当:真他妈的,买31排的票,什么意思嘛。”杨春秀对这个座位极其不满,齐萧雨也对一起来的汉奸头和另一个陌生的男孩很是不满。程鹏指着那个汉奸头介绍说他叫段二,又指着另一个说他叫严冬。等电影院里的灯光熄灭了准备开演的时候,郭嫒和段二两颗脑袋碰到一起开始嘀嘀咕咕咬起耳朵来,齐萧雨和杨春秀用眼睛偷偷地瞟过去,就见两个人头挨头、腿靠腿动作看上去让人觉着肉麻。齐萧雨悄悄拽了一下杨春秀的衬衣,两个人赶紧把眼睛转向了大银幕,杨春秀还是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脖子上胡乱抓了一通,好像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几只毛毛虫,正蠕动着无数只细脚,从她的脖子上向身体深处爬去……
“真他妈的下流!怪不得买31排的票呢。”等电影院的灯光大亮,在一阵折叠椅板噼啪乱响的散场声中,杨春秀拉上齐萧雨起身就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春秀说:妈的,拿咱俩当电灯泡了,你说她还算人吗?”
“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我们跟她绝交绝交绝交!”杨春秀的脸憋得通红,一连喊了三个绝交。
“绝交?”齐萧雨很不情愿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这以后,两个星期她们没有去找郭嫒,郭嫒也真的没有来找过她们,这让两个人有些坐立不安,因为郭嫒从此再没来上过学。这是高二的第一学期郭嫒就辍学了。两个人说不能等了,还是我们去找她吧,杨春秀找到程鹏打听段二的住处,程鹏看了杨春秀一眼说我不知道,杨春秀回来把齐萧雨推了过去,齐萧雨站在程鹏面前二话不说:你带我们去找郭嫒。”程鹏说职工俱乐部今天放映《野火春风斗古城》,他们一准看电影去了,你们就在电影院门口等吧,准能等到。
“哼!看电影,又是打幌子吧,准买31排的票。”杨春秀气哼哼地嚷道。
程鹏说:我不知道,我又不去看。”说完看了齐萧雨一眼先自走了。齐萧雨和杨春秀在电影院门口等到散场,郭嫒和段二牵着手出来了,两个人手勾得很紧,杨春秀看着就来气,双手掐腰拦在了他们面前说:郭嫒,你这像什么样子?当着这么多人,和一个男的拉着手。”
郭嫒笑了:你真是个大傻冒,谈恋爱哪有不拉手的。”
“谁说谈恋爱就非得拉手啦?谁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咋啦?”
“还可以做什么?”杨春秀快要忍不住了。
“只要我愿意什么都可以!”
郭嫒一脸挑衅的回答,杨春秀被她气得哇哇叫: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猛不防挥起一拳砸在了郭嫒的鼻子上,郭嫒顿时流起了鼻血,血从郭嫒的鼻子里、嘴里咕嘟嘟流出来,染在雪白的衬衫上显得格外扎眼。
9.这个秋天来得早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气候也格外凉,这是齐萧雨和杨春秀感觉到的。以往她们一起走过春,走过夏,一起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即便是哭了,笑了,恼了,也从没有计较过,一切过去后,一切的一切都会恢复如初。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于以往。
由于这个矿已经建成投产,近期内将完成移交手续。所以父亲们所在的单位再迁已经势在必行。现在,已经有一部分人先走了,要到新的地方去再筹建一个新矿。这时候,大规模的修建需要招收很多的待业青年和职工子弟。郭嫒就是在这一次大招工中走的,同时走的,还有程鹏、段二和严冬。
那天晚上,郭嫒来找齐萧雨和杨春秀。自从那次电影院门口分手后,她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往了,短短的一个月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横亘在她们中间,让她们生分了许多。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视、沉默……最后,还是齐萧雨打破了僵局:郭嫒,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郭嫒抬起头来,看看齐萧雨又看看杨春秀,嘴唇动了几动没说出来,鼻子一酸先自哭了。这是郭嫒和段二在一起后,第一次在她俩面前哭鼻子。虽然她俩提起郭嫒的时候总是愤愤的,但她这么一哭,两个人心里的冰立刻化了,毕竟她们是曾经一起患难与共的好姐妹。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里就难受,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不就是放心不下郭蓉吗?我们替你照顾就是了。”杨春秀平时大大咧咧挺像个假小子,可是心比秋后熟透的柿子都软。听她说起郭蓉,郭嫒越发滔滔地痛哭起来,齐萧雨和杨春秀看劝不住,索性让她排泄个够。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喉咙里也变成抽抽搭搭的哽咽声,两个人才开始说话了。
“心里好受点不?”齐萧雨问。
“哭够了就说说话吧,别憋着了。”杨春秀说。
“是啊,我憋了很久了。你们知道,我娘临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妹妹。可是,让我怎么在那个家里呆呢,你们说……”郭嫒有些激动,两个人又默不作声静听她排泄心中的积郁。“我知道你们两个恨我,骂我下贱,骂我流氓,可是你们没摊上这样的爹,你们每天回家看不到不该看见的事,听不到不该听到的声音。更没有一个下贱的女人在你们娘睡过的床上滚来滚去……”
听郭嫒这么说,两个人也能理解。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突然做了自己的后娘,这换了谁也难以接受。更何况她爹和那个女人是那么的鲜廉寡耻。
郭嫒接着说:有一天晚上,那个烂桃子跟我爹说,你外头还欠着三千元的外债什么时候能还上,不如早些给她找个人家,多要些彩礼也好还账……”
“唉——郭嫒好可怜啊!”齐萧雨和杨春秀忍不住一起跟着郭嫒伤心难过。郭嫒说:我得走啊,不能让他们拿我去换钱。”那天晚上,三个人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也陪着郭嫒掉了很多的眼泪。第二天一早,郭嫒红着眼睛走了。
10.风从哪个方向吹
这个秋天也许因为郭嫒的离去而变得索然无味。每天齐萧雨和杨春秀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无精打采的,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或王刚播讲的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成了她们唯一的精神寄托。郭蓉骂“懒婆娘”和“大鼻子”的歌谣远没以前有精神。也许时间长了她也厌倦了这种泄愤的方式,就像齐萧雨和杨春秀厌倦看电影一样。生活从来没有这么枯燥过。
她们住的这个地方叫“红会”,因当年红军在这里胜利会师而得名。每天放学后,齐萧雨和杨春秀带着郭蓉爬上最高的山顶,看红会的全景,看高高的选煤楼,看一串矿车像蛇一样从井底爬上来,然后选煤楼里的机器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有时候,三个人像耍杂技的演员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电机车的钢轨上,听来来往往的甘肃人说着甘肃话。然后她们小声地用刚学会的兰州话唱着刚学会的歌谣:
一二一,一二一
老婆子炒洋芋
炒哈(下)的洋芋生着呢
郭蓉和她们一起唱着,然后每天放学后,坐在门口的土台子上数着行人的脚步唱。突然有一天春秀娘说:哎哟,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傻了,整天一二一,一二一的一直念叨,你就不会唱首歌听呀。”
郭蓉似乎不记得其他歌曲都是怎么唱的了,歪着脑袋看齐萧雨,齐萧雨张口就唱了一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郭蓉说: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程鹏大哥常吹的那首歌嘛?”
“是啊,他吹的好听吗?”
“好听,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哦,应该在最西面吧。”齐萧雨告诉郭蓉说在太阳每天落山的那个方向,后来郭蓉整天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看。好像要从西面吹过来的风中捕捉到郭嫒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再后来,西面还真的吹过来一阵熟悉的风,那是程鹏的一封信。
程鹏在信上说,那里的生活条件非常恶劣,每天不是窝头就是馒头,喝稀饭就咸菜。工作条件也不好,站在工地上,总是黄沙铺天盖地的,让人眼睛都睁不开。他说萧萧,你都想象不到这里的风有多大,每晚把帐篷摔打的呼啦啦地响。由于过度的劳累,躺在帐篷里浑身就跟散了架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晚都要从睡梦中醒来,因为,我总是梦见你……
杨春秀和郭蓉本来以为从他的信中可以得知一些郭嫒的消息,可是看完信后很失望,程鹏的信里,除了说自己是如何思念齐萧雨外,一个字也没提到郭嫒。杨春秀忍不住骂了一句:程鹏,你他妈的真混蛋!”
11.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齐萧雨没有给程鹏回信。程鹏的信却是那么执着地、雪片般地席卷而来。每一封信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后来在她接到信后,杨春秀和郭蓉会不约而同地说,不用看了,我们念给你听吧:“萧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梦里梦见你……”这样的日子久了,齐萧雨的心里被填塞得分不清是酸还是甜的感觉。不管怎么着,程鹏这种笨拙而又真切的表达方式,都让齐萧雨觉得他既讨厌又可怜。有一天,春秀和郭蓉把一沓信纸和笔“啪”地放在齐萧雨面前,说齐大小姐你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程鹏吧。你说你这人每晚都不好好睡觉,跑人家梦里瞎折腾什么呢。齐萧雨说:我不写,谁想写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