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心理准备,闻听此言只是张张嘴,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扭头朝泰然安坐的公孙将军望去。我是将军属下,这种事刘大人理应先与他打过招呼,再来问我的意见。现在他绕过将军,直接把这个难题抛给我,令我十分为难。他是将军的上司,或可不以为意。但我作为将军下属,却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再加上我现在的安定生活全赖将军所赐,如果有点甜头我便另攀高枝,别人会怎么看我?
想到这里,我已打定主意拒绝刘大人。但拒绝归拒绝,刘大人毕竟是一番好意,我还要小心不能伤了他。思忖良久,我才小心翼翼的回话:“承蒙大人如此看重,选不胜感激。但我自小未读过几本书,不知礼仪,充当马前卒还可胜任,大人所说实在非我之力所能及。还望大人收回成命,另选他人。大人厚爱小人铭记于心,从此绝不敢忘。”
话虽婉转,我的语气却十分坚决。刘大人凝视我良久,见无转圜之地,知事不可为,摇头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旁边的公孙将军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我、将军、刘大人三人不说话,不等于别人也不开口。我刚才一番话已惹恼了站在刘虞身后的一人。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眼睛似是不屑般斜睨着我,面色铁青,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冷冷道:“站起来。”
我本来坐的就不踏实,听到有人命令,赶忙侧身站起。虽不明白此人为什么会生我的气,我还是忙躬身失礼,向来人赔笑道:“见过这位大人,不知您有何吩咐?”
来人并不理我,反而挺着他那五短身材,围着我转起圈来。嘴里还不时啧啧有声,两只浑黄的眼珠一直盯在我的面部,看得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等转够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斜眼看着我,瓮声瓮气地道:“看你小子眉清目秀,似乎还有几分小聪明。没想到竟是块顽石,愚不可及。”
他的话已经相当不客气,我不知他的底细,也不想得罪他,还是很恭谨的答道:“不知先生意指何事?小子愚顽,得罪处还请多多包含。”
“我没空听你废话。”他不耐烦地朝我挥挥手,又指着我的鼻子骂道:“难得刘大人如此赏识你,你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几番推辞。连刘大人都不放在眼里,真是不识抬举。告诉你说,现在的幽州牧还是刘虞刘大人。惹恼了他,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死一万次。这事不但他做得到,连我都做得到。别以为打死过一只老虎就不得了了,看你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在我眼里,还不是贱民一个?还敢在人前假惺惺装什么孝子,我最看不惯就是你这类沽名钓誉之人。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快过去向刘大人赔罪,收回所说的话。否则有你好看。”
这番话如连珠炮一般在我耳边炸响。我越听越是头晕,越听心里越不好受。最后脸上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了。尤其是他说完后还摆出一幅不怕我不就犯的面孔,讨好的向刘虞望去,更让我一阵委屈。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一说这话反而引发了我的倔脾气。我只觉一阵热血上涌,脸已涨得通红。头脑一阵发热,再顾不得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公孙将军面前,单膝跪地大声说道:“将军,请准我卸职回家侍奉老母。”由于我含着怒气,这番话说出口自然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将军的面孔古井无波,只是伸手示意让我起来,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仰起头淡淡地道:“王门,有什么不满你尽管冲我来,对一个小孩子发什么脾气,充什么英雄?”
手抚我背,将军似是在安慰我,又似自言自语,“听说有人想让你死一万次,口气倒还不小。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王门是那种典型的势利小人,骂我时声色俱厉。现在将军如此折辱他却不敢面露丝毫不满。反而摆上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哪里,我怎敢犯将军虎威。只是见贵属有些狂傲,忍不住出言责备两句。冒犯之处还望大人多多包涵。”说完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不过由于他身材矮小,这些动作让人看了感觉十分滑稽。
“不敢当,不敢当。”将军还是那么淡淡的,说出的话却不容人质疑。“我的下属犯了错误,我自会回去管教。就不劳王大人费心了。”
“是是是,多谢公孙将军提醒,我以后自会注意。”王门头上已冒出冷汗。他这次出头本是想讨好刘虞大人,不想拍马屁拍在马腿上,不但得罪了公孙将军,看刘虞的样子也很不得意他,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刚刚是实在插不上嘴,这时刘虞终于开口说话。也把王门呵斥一顿,怪他不该擅作主张,曲解自己的意思。最后一挥袍袖,将王门斥退。
王门面羞,诺诺而退。他身旁的人都是冷眼旁观,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对他嗤之以鼻。可见此人并不怎么得人心。
刘虞又将我叫到面前,对我一阵安抚。有了前车之鉴,我更是唯唯诺诺,不该说的话不多说半句。由于只有刘大人一人唱独角戏,很快便冷了场,我趁机向他告退,他叹口气,挥手命我退下。
这次校场之行大家算是不欢而散,不仅是因为刘虞找我面谈时有人搅局,刘,郭两位大人与公孙将军三人之间也是勾心斗角。后来我听说三个人在台上险些吵起来,只因众人劝阻才各自负气离去。一件本来该高兴的事最后闹得谁都没有好心情。
策马走在蓟城繁华的大街上,我却意兴索然。自从辞别刘大人,我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心情,连同僚们想为我庆功也被我一一辞谢,只想回家蒙头大睡。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越来越感觉气闷,几次想大吼一声来宣泄心中的不快。眼看已经快走到家门口,我却再也忍耐不住,勒马回头,又朝城门的方向驰去。
大口呼吸着城外的新鲜空气,我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意犹未尽之下,我打马扬鞭,纵马飞驰在城外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自从我得到这匹白驹,由于心中爱惜,很少放任它全速奔跑,这次却不再束缚它,任它狂奔。只听白马欢嘶一声,仿佛抛掉了浑身的枷锁,纵情飞奔。我俯身马背上,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稍有窒息之感的强风,感觉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四处无人时,我便纵声狂呼,心中的不快很快便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躺倒在软软的草地上,我感到浑身舒泰,心中天地已经比刚才宽了许多,对于曾经的一时受辱,也再不萦怀。看看身边白马虽然还在不住喘息,却不时昂首扬蹄,振鬃摆尾,竟也如脱胎换骨一般。我若有所悟,不禁叹道:“看来不论是人还是兽,都需要宣泄。我以前一直压制你是我的不对,从今往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白马一声低鸣,也不知它听懂了没有。
我就这么躺着,享受着宁静与安详,还有它们带给我的发自内心的愉悦。浑然不知身外之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将我自朦胧中唤醒。那蹄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我眼皮都未曾抬起,随口问道:“是仲鲁吗,找我有什么事?”
马上的骑士一言不发,四周依然只有风吹野草发出的沙沙声。
我感觉不大对劲儿,如果来的人是王猛,一定早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让我再也不得安宁。现在此人居然沉默无言,那一定不是他。那来的人会是谁呢?
我猛然睁开眼,一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我的嘴张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却仍是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喊了声:“将……将军。”
来人正是公孙瓒本人,他见我如此紧张,冲我笑了笑,翻身下马,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还示意让我也坐下。
我不明白将军怎么会孤身一人到此,不带一名侍卫。更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却又不好询问,只得先顺着他的意思坐了下来。
于将军一起的日子毕竟很久了,我丝毫没有刘虞大人赐座时那种拘束感。更何况我也了解将军的脾气,当他有命令时,毫无疑问的执行才能受到他的赏识。
即便是坐着,将军的腰杆依然是那么笔直。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一直望着远方,若有所思。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轻描淡写的道:“出来这么久,心情可好些了?”
“好多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就当成是过眼云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答道。
将军收回目光,转头望了我一言,微微一笑,“是吗?看来我是过于操心了。”又将头转了回去,接着问道:“刘太尉要举你为孝廉,你当时为什么不接受?”
我早知将军会有此一问,台词业已备于心中。闻言沉声道:“一方面是我能力不济,所以不敢轻易接受刘大人的这份好意。还有就是……”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深受将军厚恩,至今无以为报,怎敢因小利当前便弃您而去?”我是有感而发,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
将军再次转过头来,笑道:“果真如此?看来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重义之人。刘大人也对你赞不绝口,还托我将一匹绢,十两黄金转赠给你,看来他也很看重你啊!”
我看着将军,不清楚他这么说究竟什么意思。只好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那我是否该将这些东西退回,请将军示下。”
将军听罢放声大笑。笑罢才傲然道:“何必如此,全都收下,区区黄金十两算得什么,也值得你如此紧张?不过做我公孙瓒的属下,只收别人的赏赐可有点说不过去,既然刘大人所赐是绢一匹,黄金十两,我便再加十倍赏你,也省得你心中不安。”言罢,不容我出声反对,站起身来,飞身跨上马背。等我也慌忙站起来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对我说:“还有,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白马义从的副队长,我的宿卫就由你统一安排指挥,可不要让我失望啊。”说完扬鞭打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