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直觉，平果觉得薛伟会来校门口蹲点。
于是中午放学的时候，平果没有跟美芽一起离开，而是尽可能在教室里磨蹭时间。
她之所以迟迟不走，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跟美芽打了一个赌。就在刚才，美芽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对她说，“完了，你看上蒋柏晨了。”
“刚来新班级，你敢坏我名声试试看。”平果波澜不惊地对她进行威胁。
“我说的实话而已，刚才玩游戏的时候我可是都看见了，苹果你的表情真是可爱死了！”美芽伸手扯了下平果的脸蛋。
“别闹了，任何一个良家少女都会因为如此敏感的游戏而脸红心跳，比如我，这很正常，脸不红心不跳的那是尸体。”苹果继续狡辩，快有点招架不住。
“言不由衷，那我们打个赌好了，你心里要是没鬼就去问蒋柏晨要他家的住址。”美芽紧追不放。
“去就去！”平果趁机转移话题，“美芽，你整天费尽心机八卦我，什么时候跟我聊聊你的心上人呀？是不是你看上了他，故意派我去弄住址好追人家？”说着平果回头朝黑板报的方向看了一眼，蒋柏晨还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书。
“我？”美芽的情绪顿时高涨，“我有心上人了。”
“真的？赶紧告诉我是谁！”平果扯着她的背包，防止她逃跑。
“你忘啦，昨天我在海滩上捡到一只漂流瓶，里面有个女生的肖像……”
“原来你是――”平果的嘴巴嘟成一个O型。
美芽拍了她手背一下，“什么嘛，我是说，我喜欢上了那个画肖像的男生。”
“你怎么知道画肖像的是个男生？”平果问她。
“直觉！”美芽说到这里笑了，笑容里有捉摸不透的小幸福。人真的会爱上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吗？还真是奇怪。
“我要回家做饭啦！不然我妈又要训我了。”美芽招招手，“打赌的事情你可别忘了，下午我就要知道答案！白白！”
美亚走后，平果才知道自己中计了，这件事不做的话会被说成心怀鬼胎，去了就会被说成图谋不轨。但是要让自己亲口去问蒋柏晨他家的地址是绝不可能的，别说很可能遭到拒绝，就算对方不介意，平果也没这么放得开。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那就是跟踪。
平果的心里瞬时被一种做贼的兴奋支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黑板报的方向，蒋柏晨依旧在学习，没有离开的打算。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平果只好抽出一本地理图册，装模作样地看着，拿尺子比划来比划去。窗外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蝉鸣，偶有穿堂风吹来，同学们的卷子就会发出呼啦啦的颤响。
蒋柏晨从身边经过时，平果正在安静地张开嘴打哈欠，而后嘴就一直这么张着，等蒋柏晨前脚刚离开，她就合上嘴巴，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真是天助我也，蒋柏晨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教学楼的后门出去，又绕过刚铺了橡胶跑道的操场，直奔学校比较偏僻的西门。
平果记得出去西门朝北走，路边有个站牌，不过去往的方向都是常顺市的老城区。难道，蒋柏晨的家在那边？
为了不被发现，平果始终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有几次蒋柏晨朝两边看去，平果都吓得赶忙在路边的刺槐后面躲起来。
经过路口的站牌时，蒋柏晨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沿着路边朝西面走，又一直过了两个红绿灯，来到了街边一家废品收购站。
蒋柏晨走进去以后，平果才站在那块面积不小的蓝色招牌下，上面写着萌伟第五废品收购站，看来还是家连锁公司呢。平果站在门口，打量着里面，这家收购站的面积可真不小，院子里堆积着分类好的各种废品，有钢筋，铝材，酒瓶，还有近十米高的纸箱堆……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跟小时候废品收购站又脏又乱的记忆完全不同，这里的工人统一着装，分工很明确，有专门负责分类的，有负责捆绑的，有负责清理的，还有拉着小车负责运输的，一旁的空地上停着六辆卡车，后面则是更加巨大的储物仓库。
平果悄悄溜进了这里面，有几个正在干活的大妈其实看见她了，但都没什么反应，因为平果怎么看都是个不大的孩子，更不像是鬼鬼祟祟的小偷。
这时候蒋柏晨出来了，肩膀上斜跨着一根圈起来的塑胶管子，管子伸直了少说也有上百米。他走的有些吃力，肩膀又窄，管子总是滑下来。蒋柏晨穿一身工作服，还有一顶工作帽，脚上套着一双超大的胶靴，平果险些就没认出来。
收购站靠里的地方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空酒瓶，看样子是刚从车上卸下来。蒋柏晨来到那对酒瓶前，把水管撂在地上，又拿起一头接到了不远处的水龙头上，拧开阀门，又快步走回去，握住喷头，很快，强大的水流涌出，密密麻麻洒向那些酒瓶。阳光下，那些肆意起落的小水滴幻化出许多的颜色，晶莹透亮，如一场小型人工降雨。
平果的脚不小心踩翻了一个盆子，里面粘糊糊的东西顺势扣过来，全部洒在地上。平果刚庆幸鞋子没有沾上脏东西，就听到一侧响起了凶猛的狗叫声！
那只全身长满深驼色油亮短毛的杜宾犬隔着笼子，一刻不停地朝平果吠着，露出骇人的牙齿，不仅仅因为自己的饭盆被打翻，更因为自己的美梦被平果惊扰了。
蒋柏晨回过头，正好跟平果慌乱的目光对上。平果想，干脆倒地上装死算了，太尴尬了！蒋柏晨眉头皱起，在对她进行短暂的审视后，似乎一下搞清楚了状况，目光里的淡漠和好奇一扫而光，就那么干瞪着平果，如同仇人一样。
几个工人围上来，问她是干什么的，平果硬着头皮往收购站外面跑，身后的杜宾犬叫的更凶了。
一辆车开了进来，车主突然摁了下喇叭。
“平果！”
平果抬头，居然看见薛伟从车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奇和兴奋。
薛伟三两步走过来，对她说，“我刚才在校门口等了你很久，都没等到你，没想到你自己跑这里来找爸爸了！”薛伟说着又突然说，“平果，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平果抬头看着他，穿着打扮也算不俗，特别是脚上那双尖头系带皮鞋，纤尘不染。表面上看来如此体面的他，竟然会在这里工作？平果想回家告诉姥姥，她被骗了，薛伟哪里有什么钱，不过是在废品收购站工作，兴许奥迪也是租来的，这个骗子！
“这里是爸爸经营的废品收购站，嘿嘿，之前没跟你说，担心你多想。既然你来了，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这是爸爸的第五家废品收购站，也是最新的一家，不过也是爸爸现在最关注的一家，因为挨着平果的学校很近。”
平果看着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刚才的紧张也渐渐淡去。
“你的地盘离我学校近，跟我有关系吗？”
“呃，咳咳，好像没什么关系……”薛伟被问住了。
平果绷着脸，从他身边绕过去。
“平果，等下。”薛伟又急忙转身，“晚上放学早点回家，你姐姐回家吃饭。”
平果愣了下，依旧没有转身看薛伟一眼，大步流星地朝街对面的站牌走去。
整整一下午，平果都没什么精神。第三节历史课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从外地赶了回来。平果早就见过这个胖胖的男老师，平日里一副笑模样，待人接物十分和善，学生有问题了他就没这么好脾气了，言语刺激是小菜，真把他惹急了就会给你一套组合拳。
班主任姓贾，小眼睛，有点秃顶，穿一件日后被学生们盛传为屎黄色的T恤，整个人十分有气场。班主任简预告了一下本学期历史学科的内容，接下来就开始大肆鼓吹文科比理科有前途的种种理由，其实信息稍微灵通点的人都知道，理科生今后的就业渠道更加宽广，而大加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是出于热爱文科，而是理科实在不给力。
说完第九个理由的时候，贾老师一下卡壳了，怎么也要凑够十个吧，于是他笑眯眯说道，“文科班的人才质量好，比如我们班的蒋柏晨同学。蒋柏晨同学请起立！”
班里一片哗然，大加都争相回头观望，只有平果没有，手里的中性笔攥得紧紧的，美芽隔着几个座位小声说，“平果，你快回头看呀！”
“蒋柏晨同学在奥班的时候学习成绩就非常好，这次力排众议来到我们文科班更是第1名的好成绩，想必是一定是非常看好文科生的前景！”贾老师胖胖的手一挥，像个演讲家。
第1名……第51名……平果的小心脏开始颤抖，两者中间的区别是不是相差一个5？平果觉得完了，一碰上跟蒋柏晨有关的问题，智商都开始严重退化。可是站起来的蒋柏晨什么都没说，贾老师只好让他先坐下，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学校纪律上。听到蒋柏晨落座的声音，平果才舒了一口气，钢材总觉得有束目光盯着自己，后脑勺都毛毛的感觉，明知道是心虚的缘故，平果却死不承认。蒋柏晨要是这么记仇的话，还真不值得自己浪费中午的好时光来跟踪他。可是，他真的会记仇吗？书上说眼睛细长，鼻梁挺拔的男人心眼小，蒋柏晨他会吗？平果的心里乱了分寸，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让美芽给说对了？
放学后，平果和美芽从车棚里推出车子来，一起回家。
“你问他家住哪了？”美芽又想起来中午打的那个赌。
“没有，中午我遇到点事儿。”
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让美芽信服，“心里有鬼！”
平果腾出一只手来拧了美芽胳膊一下，“明天我就去问！再败坏老娘名声，饶不了你！”
“来呀，你来追我啊！”美芽紧蹬两下，车子飞出去一段距离。
在宾谷街的拐角处，两人告别，平果一个拐弯，在小区门口下来。这个小区她住了十几年，从出生到现在，里面的居民换了一拨又一拨，现在基本都是外来住户，治安并不是很好。平果不止一次想，等自己工作了，就赚钱换套新房子给姥姥住。
四岁那年妈妈去世后，平果和姐姐平桑就跟着姥姥一起生活。这些年的辛酸种种，孤苦种种，平果从不对外人倾诉，在残缺的生活里，她逐日学会了坚韧与自我保护，像荒野平原上一粒周身布满尖刺的苍耳。幸好姥姥是个坚强的女人，一个人风雨无阻地照顾女儿留在世间的一双孤女，她退休前是市面粉厂的职工，退休后又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菜，说起来平果跟美芽的相识就是在那里，当年美芽妈妈的活鱼店跟平果姥姥的蔬菜摊隔街相对，两人那时都还是小学生，后来初中竟然分到了一个班里，高中继续做同学，这样的缘分，确实不浅，因此两人也更加珍惜。
平果把车子锁在楼下，上了楼，开门的是薛伟，正端着一碗蛋汤，上面横着一根搅拌用的筷子。
平果冷着脸进了门，跑去厨房看姥姥。姥姥正在切姜丝，斜对着门口的背影正在一年年苍老，却是平果记忆里最熟悉的场景。平果换下拖鞋，给姥姥打下手，又聊了些新班级的事情，逗得姥姥哈哈笑，薛伟也来凑热闹，一边择一把香菜一边靠在门边，无限享受地听她们祖孙俩说话，嘴角有浓浓的笑意。
快7点的时候，平桑回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子，跟平桑相仿的年纪，抛开穿着怪异不说，单是那头发，比高中女生的短发还要长一截。
平果跟在姥姥身后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那男生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男生的脸上也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但只是一闪而过。姥姥的脸上明显有些不快，但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老人也不想旁生出枝节。
平桑拉了拉男生的胳膊，“他叫孙郑旗，我朋友，叫他小B就行。”说话的时候，平桑的超大耳环晃动了两下。
平桑对家里凭空多出来的爸爸薛伟没有丝毫的在意，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或许他们早前已经见过面了吧，平果想。
俗话说，来的都是客，薛伟对小B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却让平果更加讨厌他，一副奴才样。平果叫了声“姐”，平桑看过来，浓密的假睫毛颤了一下，对姥姥说，“我饿了。”
吃饭的时候，平桑的口红印在了碗边上，浅浅的一层，像弯弯的月牙。平果记得很小的时候，姐姐就会偷来妈妈的口红，站在镜子边给自己图上，她不懂技巧，那口红的手总是抖啊抖，结果画出来的效果更像是马戏团的小丑。平桑却不以为意，问一边羡慕看着的平果，“我美不美？”苹果的记忆里，姐姐就是这样果敢的女孩子，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那些亲密无间的岁月已然远去，现在的姐妹俩，更像是疏于往来的故人，即便是在一起了，也找不到合适的聊天话题。而姐姐更是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外人绝对看不出她们实际只相差两岁。平桑高一没读完就退学了，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跟姥姥说，要么她离家出走去外地，要么退学自己在本市找工作，但前提是搬出去住，偶尔回家里看看。姥姥答应了让姐姐退学，她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让外孙女背井离乡离她而去，她已经越来越老，老到对深爱的晚辈言听计从。在薛伟搬进来之前，平桑的那间卧室已经空了许久。
“多吃点。”姥姥不停给平桑夹菜，这让她有些不耐烦，咬着下唇说，“我自己能夹！”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有些微妙，平果知道平桑多想了。她的视线在姐姐的左手上停留一下，然后又迅速撤离，平桑左手的无名指少了两截指头，比起其余精心打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这跟断指显得尤其扎眼并且让人心生悲凉。
小B在饭桌上倒是很乖，除了吃，一句话都不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平静的水面和不叫的狗最危险，果然是这样。
吃了饭，薛伟帮姥姥在厨房洗碗，平果看一档电视台娱乐节目。小B和平桑在旁边吃水果。小B小声问平桑，“他真的很有钱？”
“怎么，不信？”平桑懒洋洋反问道。
“那你去要点钱嘛，咱们好出去玩。”小B开始怂恿。
平桑抬眼朝平果这边瞥了一下，平果赶忙装作专心致志看电视。
“看吧，胆小了吧！”小B说。
“你等着。”平桑拍了小B的脑袋一下，起身对回客厅拿东西的薛伟说，“给我点钱。”
“好啊。”薛伟很是痛快，可是等他取来钱包又犹豫了，“平桑，你还没叫声爸呢！”然后又拿着十几张红色老人头在她跟前晃晃，样子特滑稽。
平桑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你给不给？”
“哈？”薛伟被大女儿的气势给镇住了。
平桑正要转身，薛伟拉住她，“乖女儿，拿着拿着。”
平果在一旁冷眼看着，薛伟这般处心积虑讨好她们姐俩，真的让人觉得悲哀。当年他的狠心离去已经在父女之间造成了一道难以弥合的天堑，如果有修复的可能的话，也只能依靠爱和时间。或许这些薛伟都明白，却又如此心急，只能让彼此尴尬。
一旁的小B在不怀好意地笑着，薛伟在他心里八成就是个傻蛋。平果看着他贱贱的笑，忽然心生愤怒，走过去往杯里倒热水，又“不小心”碰倒被子。
小B尖叫着从沙发上窜起来，“我的脚！你故意的是不是！”
眼见小B被自己搞的原形毕露，平果心里直乐，脸上却一副无辜的表情，“对不起啊，烫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