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没回来,学校里发生了不少变化。
首先就是学生的出入自由受到了很大限制,除了学专业的艺术生以外,禁止学生在上课时间外出。
还有一个消息是从美芽那里听来的,孙主任提前内退了,学校里又来了一个女主任,比起孙主任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变本加厉地整治校风校纪。
“所以,我都有点怀念孙主任了。”美芽说。
“他才多大岁数呢,怎么可能提前内退?”平果说。
“谁知道呢,我还听人说家里人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好像精神出毛病了!都是因为小B吧。”美芽说着又问平果,“宝贝儿,你精神不太好啊?哭了吗?”
平果低声说,“哪有。”
“我看你就是心里装着事儿,要不怎么不在班级门口说话,怕见到蒋柏晨那个坏蛋吗?”
“你再提他,我就走了。”平果说。
“好好,我不提!”美芽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宝贝儿你瘦了。”
平果的心里又禁不住难过,她笑笑,说,“学习紧张吗?陪我出去玩会儿吧?”
“不行!你都不知道,现在老贾管的可严了,每节课都会来转悠一下,上回蒋柏晨上课时间外出,都被点名批评了!”美芽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提到了那个禁忌,于是吐吐舌头,看着平果。
“那算了,我的假条还有一天的期限,打算明天正式去画室,今天想好好玩一下。”平果说。
“要不,你去怀远技校吧?”美芽突然说道。
“你要我去找林大路?”平果说,“你安的什么心呀?不怕我跟他日久生情了?”
“我才不怕。”美芽哼道,“该是我的就会是我的,谁都抢不走,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
“不是吧,你信佛?”平果笑她。
“信你个大头鬼!我只是感慨一下。你去吧,去看看他。”美芽说。
“不去,我这算什么呀,要去你跟我一起去!”平果不依。
“我这不是出不去嘛,你就算帮我个忙还不行?”美芽摇摇她。
“那,好吧。”平果其实也想去看看林大路,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你把这些东西给他拿去吧。”美芽把平果买给她的一袋子零食递了过来。
“你还挺会借花献佛啊,你拿着,我另外买去!”平果说。
“嗯,那好吧。”美芽的头低下来,看着袋子里的东西,显得忧心忡忡,她又说,“我感觉,我跟他之间的感觉淡了。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瞎想,赶紧高考结束就好了。”平果劝她。
“可是,高考结束,我还能跟他在一起吗……”美芽低低地说。
平果装作没听见,跟美芽告了别,然后一个人出了校门,坐上出租车,去了葵花街。
葵花街的由来有个典故,一个女孩子在这条街上卖葵花瓜子,自己种,自己炒,自己卖,供她的男朋友在外地读书。她在等自己的男朋友回来接自己,后来她男朋友真的回来了,把她接走了。但是几年后她又回来了,岁月过去,她落得一身挥之不去的沧桑。听人说她男人有钱后就把她抛弃了,给她一些钱,让她回来了。她依旧自己种向日葵,自己收获,炒瓜子,卖瓜子。一年多以后,女人病故……
平果在校门口先给林大路打了个电话,他正在上课,等下了课就出来见面。
看了看时间,还要几十分钟,平果就找个地方把买给林大路的东西放下,又从袋子里抽出超市发的宣传单,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了路边。她开始发呆,脑子里乱乱的,不时会蹦出来以前的某个场景,都是关于蒋柏晨和自己的,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想那个混蛋了,不能再想了……
“平果?”
苹果抬头,看见一男一女从里面走出来。
平果认出来了,他们俩曾是废品收购站的员工,两个人是恋人。
“你怎么到这来了?”女生问平果。
“来看一个朋友。”苹果回答,“对了,你们怎么不在我爸那干了?都好久没见你们了。”
“薛老板把我们给辞退了。”男生说。
女生碰了男生胳膊一下,然后尴尬地看着平果。
“我爸应该不会随便辞退员工吧?”
“嗯,主要是我们不好。”男生一脸愧色,女生又碰了碰他,男生说,“你干嘛,平果又不是坏人,我们不说兴许她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什么事啊?”平果纳闷了。
“薛老板之所以开除我们,是因为我们私下里倒卖了城市井盖。”男生说。
平果知道,那东西属于公共财产,废品收购站是严谨回收这类东西的,难道他们不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干这事儿违法,可是蒋柏晨把我们说通了,结果我们就把那小偷的井盖收下了,也不知道怎么了,很快就有警察找上门来。薛老板好像被罚了不少钱,本来我们也逃不掉责任的,但是薛老板心好,不想毁了我们前程,又找了关系,我们这才没有被抓起来。”
平果看着他,问,“是蒋柏晨唆使你这么干的?”
“我还能跑你跟前瞎编吗?”男生显然越说越气愤,“平果,我知道你跟你爸都是好人,可是这个蒋柏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跟他同事一场,都没看出他会是菏泽中人。今天要不是见到你,这话我可能就一辈子咽肚子里了,我知道他是你男朋友,但是希望你看清他的本质。”
两人走后,平果还愣在原地,她终于明白那天爸爸为什么那样生气,为什么禁止自己跟蒋柏晨交往了,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只是,爸爸对他一直不薄,蒋柏晨又为什么要给这样对待爸爸呢?平果越来越想不通,于是决定不再去想,蒋柏晨对自己来说,已经是过去式,既然没有再回头的必要,更没必要去关注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好容易等到下课的时间,林大路跑来学校门口,他跟门卫打了招呼,让了烟,把平果领进了怀远技校里面。
一个多月不见,林大路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发型没有以前夸张,头发长了些,给人更踏实的感觉。他穿着一身工作装,帽子歪歪戴,脸上也有点脏兮兮,有几分滑稽。
“美女,你拉直头发啦?”
平果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两侧的长发,“是啊,在外地学习的时候弄的。”
“啧啧,省城发型师做的头发就是不一样。”林大路笑。
“你少贫嘴。”平果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快接着,沉死了。”
“美芽让你捎给我的?”林大路问。
平果突然想起来美芽分别前的神情,于是说,“是呀,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林大路望着袋子里面的零食,咧嘴笑了。
“平果,你没事吧?”
“诶?”平果抬头看着他的脸,突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于是说,“好多了。”
“你学的是什么来着?”平果转移话题。
“汽修。”林大路说。
“怪不得你脸都花了。”平果笑他。
“你等我下,我回去换一身衣服,咱们一起出去走走。”他说着就要转身。
“我哪都不想去,你就陪我在你们学校里走走吧。”平果说。
林大路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
“你们老师严不严?要不带我去你上课的地方看看?”平果说。
“我们老师比较严的,不过,我可以带你去隔壁车床班看看,就是有点脏乱啊!”林大路皱皱眉,对平果说。
“没事儿,你能去我就能去。”平果满不在乎。
她跟着林大路往里走,校园并不大,过去一座文化楼,后面的一长串平房,就是教学区了。
本来技校里面女生就少,机床班和汽修班的女生就更少了,因此平果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男生们羡慕地看着林大路和平果。
“行啊你,大路,女朋友够漂亮的!”一个男生起哄,大家都嘿嘿笑了。
平果有点不好意思,她想,他已经熟悉这里了,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大路,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啊?”有一个爱热闹的说。
“这是我朋友,把女字去掉。”林大路忙着解释。
“切!”男生队伍里传出连成片的不相信的声音。
“唉,看来面点班那个小花要伤心了,以后人家再也不会天天给你送面包吃了!”有一个男生说,引来大家的笑声。
平果小声问林大路,“小花是谁?”
“呃,一个追我的女孩子,你别听他们瞎说啊。”林大路又解释。
大家闹够了,各自离去了,平果脚踩着地上的碎木块和三合板,跟着林大路来到了一个机器跟前。
“喏,这就是车床。”林大路说,门外的阳光正好打过来,落在他的半边脸上,眼睛里有很柔和的光亮。
“只要掌握好了技术,就可以车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不管是钢材还是木材。“林大路继续说着。
平果围着机器转了一圈,说,“你都会做些什么形状?”
“我不是这个专业啊,目前来说,我只会做心形,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帮你找人来做。”林大路说。
“不用啦,就做一颗心好了。”一想到林大路去叫人帮忙又会引起大家围观,平果赶忙制止他。
“那我可要开始了,你离机器远一点,在我身后看着就可以,不要靠近。”林大路很认真地交代。
平果听话地赶紧来到林大路身后,看着他打开开关,机器发出低低的转动声。
林大路把一块长方形的木料放进去,平果眼看着那块木料被削去棱角,慢慢变得圆滑,改变了模样的木料看上去更招人喜爱。
平果站在林大路身后,离他很近很近,近到能看清他衣服的纹理,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那种很干净的透着阳光味道的气息,尽管他穿着脏兮兮的工作装。
平果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扭头往脚下一看,当即吓得尖叫起来,一把抱住了林大路。
一只大老鼠贴着她的脚后跟跑了过去,后面还跟着好几只小老鼠!他们浑身灰了吧唧的颜色,让平果惊魂失措。
林大路赶忙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平果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紧紧抱着林大路,两人的样子有点像贴身的小树懒。
“对不起。”平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难道是因为她不小心吃了林大路豆腐?不过他好像身上有肌肉哎,跟蒋柏晨完全是不同的感觉,他的身上,是有弹性的……
平果瞎想着,禁不住脸红了。
“被老鼠吓到了?”林大路问她。
平果点点头。
“那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老师好几次说要买老鼠药,我们一律不同意,还经常故意往地上扔面包。”林大路说到这里笑了,“特别是那些小家伙,虽然有些贼头贼脑,但是也很可爱的。”
平果突然想起来那块木料,赶紧跑到前面去看。
木料原本可以车出一个小巧规则的新型,但是因为刚才的意外,弄出了一个豁口,不大不小,却十分显眼,这又让平果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心境。
林大路戴上手套,把心形木块取下来,说,“扔了吧,我再给你做个新的。”
“不用了,这个就挺好的。”平果接过来,不肯丢掉。
“你跟我来。”林大路好像一下来了兴致,走到一个桌子跟前,平果也跟了过去。
“你喜欢什么颜色?”林大路问道。
“粉色吧。”平果说,“你是要给它喷上颜色吗?”
“是呀,再打点蜡,就不会扎手了。”林大路说着在桌子上找了一下,挠挠头,“好像没有你说的颜色哎。”
“红色也可以,心本来就应该是红色的呀。”平果笑笑。
林大路就从她手上重新接过心形木头,放在一块废旧报纸上,然后拿着喷漆喷了上去。平果看着亮亮的颜色,有说不出的喜爱。
“回去以后在通风的地方放上一天,刺鼻的气味就没有了。”林大路边说,又开始往上面打蜡,“等以后呀,我操作熟练了,可以给你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想要什么有什么。”
见平果在发呆,林大路又赶忙补充说,“也给美芽做。”
平果把心形木头接过来,放在手心端详着,缺口的地方也被细心地喷上了红色的漆。
“要是没有这个小瑕疵就好了。”林大路不无遗憾地说。
“没有啊,很喜欢。”平果攥起来。
“不要!”林大路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晚了,平果再摊开手的时候,手心已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
这时候,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冲着这边喊,“林大路,有人找!”
“谁啊?”林大路习惯性地问。
“不认识,一男的。”林大路的同学回答。
“你等我下,一会儿就回来。”林大路摘下手套,对平果说。
平果看着他转身离开,自己也朝门口的方向望去,因为是逆光,看不仔细,只觉得门口的地方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
林大路走过去,很快就回头朝平果这里看过来,然后冲她招了招手。
平果心领神会,走了过去。
视线稍微清楚一些后,平果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她看见蒋柏晨正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往这边打量着。
他们同时看到了对方。
平果立马转身,她不想见到他。
“平果!”蒋柏晨冲进来,追上平果,一把拉住她的手。
就是这只手,她曾经无忧无虑地握着,传递着彼此内心的温度,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走过四季,走过荒芜,一直到老的那都不能去,只要她还有一丝力气,她都不愿意松手。现在想来,自己太过天真,平果的眼角又涌起泪意。她脑海中出现平桑的粉色睡裙,蒋柏晨赤裸的上身,还有酒店空气里颓靡的香气,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她又突然想起他陷害爸爸的事情,一时之间忍无可忍。
她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嫌恶,“你松手。”
蒋柏晨不肯。
“你松开!”平果的脾气上来了,她居然用另一只手去抓他的手。周围正在上课的学生都看了过来,一时间,教室里除了机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眼看着皮肤被平果的指甲抓破,血丝迅速冒了上来,但是他仍旧紧紧抓着,不让她离开。
“平果。”他低低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哀求。在平果的印象里,他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高傲的自尊甚至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我有男朋友了。”平果冷冷地说,她觉得每说一个字,她的心就在急速地冷却下去。
蒋柏晨看着她,由于惊讶,他的嘴角在抽搐,眼神里满是凄惶。
“我不信。”他说。
“不信?”平果冷冷回应,推了他一下,蒋柏晨松手了,那只胳膊低垂,好像仍旧做着着刚才的动作。
平果伸手把站在旁边的林大路拉了过来,“告诉你,美芽已经跟他分手了,林大路现在是我男朋友!”
说完,平果踮起脚,在林大路的脸上亲了一下。
她回头看着蒋柏晨,一言不发。
瞬间,她见他眼中有=像是有什么东西凋落,整个人都黯淡下去。
平果堆起微笑,对林大路说,“老公,你做给我的小挂件真好看,再做一个好不好,我们一人一个。”
蒋柏晨呆呆看着平果,而后他站直了身子,一甩头,走开了。
平果的脸上还带着之前的笑意,眼眶却已经红了。
蒋柏晨走后,平果才跟林大路走出了大大的教室,两人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来。阳光很好,晒在两人身上。
“这辈子,我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蒋柏晨,还有一个在他之前很多年,是我的小王子。”
“又说到了小王子,到底是什么来路?”林大路问。
“小王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4岁那年就跟他举行了一场婚礼,当然不是正式的啦,就是幼儿园在搞一场小话剧,老师觉得我们两个比较般配,就把我们打扮成了王子和公主,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对小夫妻。那场话剧是英文的,我到现在还记得,里面有句台词是,Don't cry,My――”
“My Little Princess?”林大路忽然说,然后轻声说着,“不要哭,我的小公主。”
平果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哈,我小时候也练习过这个话剧,你不知道吗,这个话剧当时在幼儿园里很流行的!”林大路说。
“怪不得,总之呢,我的小王子真诚又可爱,是我最初的爱了。我们还有一张演出的合影呢,被我藏在自己的小箱子里,谁都不给看,只有自己可以看。”
“可以给我看看吗?”林大路笑。
“不可以!小王子是我的!”说完苹果也笑了。
“后来就出事了,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幼儿园年久失修的房屋突然倒塌,我们被埋在了里面。小王子就在我身边,他在黑暗和一片疼痛的呻吟声中抱紧我,对我说,‘不要哭,我的小公主。’他还吻了我!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就记不清了,再后来那场事故中死去了5个小朋友,我的小王子也失踪了,我在没有见过他,遗憾的是,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大后,我又回去过,那个幼儿园早已经拆迁,老师们也全部大换血,再也找不到小王子的一点点线索。”
“你很想念他?”林大路问。
“当然!在遇到蒋柏晨之前,我还一直坚信有天我跟小王子会重逢,我会很坚定地等他来向我求婚。”苹果说到这里,忽然情绪低落下去,“可是,偏偏我又遇见了蒋柏晨。”
“你,没事儿吧?”林大路问,他说话好像有些变笨,从刚才被平果突然亲了一下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
平果摇摇头,问他,“刚才,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就是演戏而已,他们都说我形象这么好,应该去当演员,啊哈哈。”林大路自说自笑,然后看见平果没有半点反应,尴尬地停了下来。
平果把手心摊开,那个心形木块露了出来,安静地躺在那里,沉默不语。
平果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里面还带着蒋柏晨的皮肉,还有淡淡的血迹。平果把心形木块移开,手心上留下一个红色心形。
她把手抬起来,闻闻,有种刺鼻的气味。
“真难闻呀。”平果赶忙找了个借口,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