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是率自己的蒲里偃南下赶往辽阳府,令归忒母勃极烈完颜习室部下差遣。于是受命当日,他便迫不及待地领着部下踏上了往辽阳去的路。
从上京南下直到辽阳府,这一路全都是大金的国土,行军并不怕辽兵偷袭,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一路顺利地抵达了辽阳。这一天,恰是农历的除夕夜。
寒风萧索,几根枯草给飞奔的马蹄卷起,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阿虎迭一行人经过几天几夜的兼程赶路,就在人马都困倦不已的时候,终于远远望见了辽阳城头。
前辽本来以上京为国都,此外还有东南西中四座陪都,而今全部都已陷入金人手中,除了南京城须要按着与大宋的盟约交还给宋之外,其余四城全都成了大金攻辽的军事基地,这座辽阳府城就是从前的大辽东京。
辽阳这个战略要地属金已经有七八年,韩石仰望高达数丈的城头,看着城上飘扬的白色旗帜,耳中听到的尽是阿虎迭兴高采烈的叙述:当年阿骨打是如何地勇猛无前,如何地率领女真勇士,仅仅花了几天时间便大败高永昌、逼降辽阳城,最后他口沫横飞地总结道:“辽人胡扯八道,说什么‘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那全是错的!”
“我们女直勇士,只要一千人,辽人不管来多少,也都胜不了我们!”阿虎迭挺着胸膛,满脸豪气地凝视着辽阳城,似乎已经手刃敌军,睥睨群雄了一般。韩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一时竟有些疑心自己当初做下那个决定是错误的了。
进得辽阳城,韩石感觉似乎是进了一座超级大的军营。来来往往触目所及的全是执弯弓、拿长刀的女真士兵,有没有一万,韩石数不过来,也没有时间去给他数。女真以骑射见长,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完全不需要后勤,军队几乎全是骑兵。整座辽阳城弥漫着草料和马粪的气味,战马的嘶鸣声灌满了耳朵,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韩石凑在阿虎迭耳边大声叫道:“我们去哪里报到?”
阿虎迭摇了摇头,学着韩石的样子大声喊叫:“不知道!”
他们这五十名年轻的新兵,就在辽阳这座大兵营里四下转悠起来,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看什么都是新鲜得要命。擦肩而过的老兵偶尔会对他们投来惊异和戏弄的眼神,有人用女真话远远冲他们打着招呼,也有人示威般地冲他们举着长刀,不知道是什么涵义。
韩石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手心也出了满掌的冷汗。望一眼阿虎迭,只觉他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一张才刚钻出细胡茬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韩石细细听去,却是在对天祝祷,求他死去的父亲保佑他建功立业。
忽然韩石发现一个铠甲比别人精致华贵许多,似乎是个将军模样的中年人带着随从朝这边走了过来,连忙捅了阿虎迭一下,示意他注意那人。
那中年人直奔他们这边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个来回,死死注视着阿虎迭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颇里八部的勃极烈,我叫颇里八阿虎迭!”阿虎迭挺起胸膛,颇感荣耀地回答。
“颇里八?你认识额里耶?”那中年人有些动容,紧盯着问了一句。
“额里耶是我爹,他为大金战死在契丹人手里,我要替他报仇。”阿虎迭字字有力。
“你爹……”中年人凝视着阿虎迭头上的铁盔,那上面镌刻着颇里八部落的图腾——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海冬青。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很好,你很好。”
这中年人是完颜习室属下一个猛安勃极烈,名字叫做完颜撒改,就是完颜习室的亲兄弟。〔按此撒改与另一国相撒改为同名的二人。〕他从前曾经与额里耶并肩作战,两人颇有交情,后来金兵吃了败仗,额里耶与撒改一同受困,额里耶主动领兵断后,让撒改突围逃走,自己却把骨头永远扔在了异国他乡。额里耶的救命之恩,撒改一直记在心里,此刻见到故人之子,不禁心下有些唏嘘。
不过他毕竟是久经戎马的女真勇将,伤感只一瞬间,即刻便恢复了原先的果毅表情,拍了拍阿虎迭的肩头:“你们有多少人?”
“五十人。”阿虎迭望了一眼身后属于自己的蒲里偃。五十人的数目只把他自己除去在外,连韩石也给算进去了。
“好,从现在起,你们就归我统领,我会去对习室勃极烈说。”撒改说着,就叫自己的一名随从带着阿虎迭这批人去领取披甲和兵器。
女真军中常用的有两种甲,一种是铁片串成的,叫做鳞甲,产量不多,是专供勃极烈军官用的;另一种则是牛皮反复鞣制的,叫做皮甲,是给寻常士兵使用的,阿里喜——也就是普通士兵所带的随从,在必要时候投入战场的预备兵——则不给甲胄。他们这五十人正好被分成正兵二十五人、阿里喜二十五人,众人跟着那随从一起去领了皮甲二十五件、鳞甲一件,此外还有些硬弓长刀和羽箭之类,接着便被安排到大帐里去住了下来。
韩石作为正兵也分到一身皮甲,这甲可比阿虎迭送他那身精良多了,既厚又沉,穿在身上足有几十斤的分量,要不是这段时间被阿虎迭磨练得身体素质很好,说不定就要给压得爬不起来了。他试着抽一支箭搭在弦上拉了拉弓,倒是拉满了,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瞄准。韩石完全不会射箭,而且就算会,他估计自己也没本事像那些女真人一样一面策马飞奔,一面弯弓搭箭,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仰仗他的长刀和许卓诚送给他那张弩吧。
不过他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用弓来射的箭后面有羽,装在弩上会卡住。于是他一面庆幸及早意识到这一点,一面抽出那把*换来的锋利短刀,把箭壶里的箭一支支都削掉了屁股。
刚折腾完,阿虎迭就兴高采烈地跑来叫道:“韩石,你怎么还在这里,要开拔了!”
“开拔?这么快啊?”韩石惊讶地跳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女真军队正在大规模集结准备西向追击逃亡在夹山一带的辽国皇帝,先头部队早在昨日已经誓师出征,剩余的今天和明天之内也都会全部离开,他们是属于意料之外、最晚赶到的一批,只差一点点就要错过大军了。
他慌忙把一堆乱七八糟的武器全部挂在身上,那样子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跟着阿虎迭匆匆奔了出去跳上战马,只见城里已经是人马之声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女真马队疾驰而过,忙碌而却又十分井然有序,韩石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就与撒改其他的部属集合起来,裹在大军之中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辽阳府城。
从这儿向西南去,一路上看到的辽人开始多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全是被绳子绑得一串一串的俘虏,阿虎迭说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燕京城掳来的。去年太祖阿骨打攻克了大辽的南京以后,迫于早前跟大宋有过盟约,不得不拱手将南京送与大宋,可是却又不愿因此助长宋朝的国力,于是便先行在燕京抢掠一番,把满城财物人口尽数劫走,只还了大宋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
这些俘虏当中有正宗的契丹人,也有辽国治下的汉人,不过不论契丹人还是汉人,他们的脖子里都套着一根皮绳,绳子把他们的双手捆在颈中,前面的连着后面,后面的连着更后面,如一条丑陋的蛇绵延而去,一眼看不到尽头。皮绳是没有鞣制的生皮子草草裁成的,有些人的脖颈和手腕已经给磨破化脓,流着黄黄绿绿的水,可是负责押送的女真士兵仍然用皮鞭驱赶着他们不停前行,望着他们死亡的尽头一步一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