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娇杏收拾完毕,一时无事,便也出来,只是仍不免有些恍惚,她虽来甄宅已有八九年,也颇积攒下几两银子,且吃穿用度,也皆不用己出,况每月另有几百钱月银,她卖的又是死契,虽有哥嫂,跟孤儿也无两样,并无赎身出去的打算,因此在银钱一项上倒从未有过烦恼。
不想偏她哥嫂一家又寻了来,偏又是这般境况,她再怎样,也没有眼睁睁看他们饿死的道理,只是既是遭灾,她哥嫂恐一时半刻便回不去,一时接济虽不算难,再长些,她那点梯己可就不够,只是一时之间,活计却不好寻的。
正思量间,又见迎面孙奶妈走来,问她:“姐儿是不是已回来了?”娇杏便说:“早回来了,正在奶奶房里呢,你快去吧。”孙奶妈听了,忙又去了。
娇杏便出了院,一壁沿着廊子,走至园中来,原来这甄宅后园,是打思静斋后起便截断,又绕经封氏所居后缘一带,再转至东,接入东跨院,虽不轩敞,倒也幽深曲折,更兼丛石茂竹点缀,又有小池亭阁,倒也有些好处。娇杏不觉进了观色亭,依着阑干,挨身便坐了下来。
她这里想心事,不妨又听山石后头,一个媳妇道:“这却是为什么?一向在这里做得好好的,怎又说起去外面浆洗房来?”另一个便说:“并不是这话。我也知道在这里,自然更好些,管吃不说,爷跟奶奶也都是和声细气的,再没有闲气生。只是工钱虽比外面赚的多些,你却也知道,这一两月来,却时不时有些误了,我比不得你,家里还有个病人,每日医药都是不能停的,前番咱们后巷浆洗房的老板又问着我,因此我才有些心活。”那先一个媳妇便说:“你可是头发昏了不成?那浆洗房里,活儿重且不说,单那位老板的脾性,你又不是没领教过?怎又巴巴的去讨骂?这里工钱虽偶尔延误了,却也不过四五日,也才两次,又不是白赖掉不给的,倘或你急用,我暂借你使也不妨事,况我刚才又听管家娘子同段兴家的说,这月的工钱必不会误了,过后就发下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另一个听说,喜得忙道:“真的?”那个便说:“谁还骗你不成?”一径说着,一径沿着石子路,绕过竹丛,朝浆洗处去了。
娇杏仔细看时,认出是段兴家的手下,两个专管缝补浆洗的媳妇子。又想及两人所说,后巷浆洗房等话,一时便也有些主意。又看看天色,也将饭食了,便又定定神,回至前院来。
可巧诸人都在,忙乱之间,也未有人留神她迟误,一时侍候士隐及封氏晚饭已毕,她便也回房,胡乱吃了几口,也就睡下,只等第二日再去详细打听打听罢了。
却不想早起,偏又有崔家差人来邀封氏及姐儿过去顽,说不得便又暂且搁下,打点精神跟去了。好在崔家并不甚远,不过隔了几个巷子,且又坐轿,不一时也就到了。
一进门,崔奶奶先就满面春风的迎出来,身后一群婆子媳妇丫头,也不免同她们招呼打趣一番,崔奶奶又夸赞英莲几句,于是大家入内。封氏便笑说:“巴巴的又是下帖子,又是差人,到底是为什么?这酒席不说明白,我可是不敢随便下箸的?”崔奶奶便笑她道:“几时你也学得这么小家子气了?不过是吃酒而已,哪来那么多名堂。”过后又说:“不过是好久未聚,想着热闹一番罢了,况又有新鲜的茶叶下来,说不得大家尝尝鲜。”说着来至里面。
封氏早又见着郑家奶奶韦奶奶并另一位奶奶也在座,两厢里又打过招呼,郑奶奶韦奶奶自不必说,都是老相识了,那位奶奶却有些眼生。
崔奶奶便笑说:“这却是我娘家表妹,嫁的就是城内林家,虽不是亲枝嫡派,却也是当初列侯的子孙,与现今兰台寺林大人正是堂族兄弟,因排行在三,众人只呼做林三爷,现如今也开着好大的古董行。”封氏听说,不由也奉承一回,那位林三奶奶却也只略略谦虚了两句。英莲听得真切,只觉这城内林家所述底细甚是耳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又听崔奶奶招呼大家入座,小鬟捧上新茶,恰是今春时鲜的碧螺春,初初一闻,已是香韵不绝。
郑奶奶便赞一声:“怪道又叫做吓煞人香,果然异香异气的,吓煞人。”崔奶奶便笑她道:“说得这样,倒像你都不曾吃过似的。”郑奶奶便说:“虽则年年也吃,家里一年四季也不曾断的,却都不如这春分清明采摘下来的,更清新甘香些。”众人也都点头说:“狠是这话。”
封氏又笑问崔奶奶道:“我记得你家原有几十亩茶田并几十亩藕塘的,想来这也是你自家产的了。”崔奶奶便说:“这却是正宗东山碧螺春,原是我家铺子里一个伙计,他家就在西坞村住着,据说院里颇有几棵好茶树,年年他采了鲜,都要送来一些。况我们那茶田藕塘并几处稻田,也不过是小意思,哪里又正经去管过,好在我们家也不单指着那些过活,不然,岂不要饿死。”于是众人不免又说及眼下,哪里田庄遭灾,哪里又有饥民等话。
别人还犹可,封氏及娇杏听了,心内先就有些不自在,只因一个却是单指着田庄过活,一个偏又来了遭灾的亲戚,只是面上都未露出而已。
郑奶奶便又说:“你家爷是个有能为的,我听得说,前番又在城内新置了四五间铺子?眼见着生意越发大了。”崔奶奶笑道:“也不算什么。若论生意,且不提城内,单咱们阊门外这一带街巷里,大财主也数不过来呢,且认真比起来,我这表妹家我自是不敢比,单就我们几家来说,我也算差的了。”郑奶奶便又笑她假谦虚。崔奶奶便笑说:“这却是真的。”郑奶奶只笑说:“可惜方奶奶没来,若她来了,听了你这话,必定又是一番打趣。”
崔奶奶笑道:“她我却是请了的,不想竟也拿起大来,不肯给我这面子。”郑奶奶便说:“拿大倒未必,只恐她家姐儿又不大好了吧。”于是又问封氏。
封氏便忙笑道:“昨儿还听我家爷说,方大爷差人来寻医书册子,你们想,方家大爷几时耐烦看过医书呢,这下只怕是逼急了,依葫芦画瓢,想给姐儿寻个根治的好方子吧。说不得,明儿若得闲,再瞧瞧她去。”韦奶奶也不由叹息说:“那么小人儿,就忒多病多灾的,也实在让人心疼。”说得众人不免又唏嘘一回。
一时茶毕,又有崔家哥儿来请安,说是上学去。众人便笑说:“哥儿越发斯文了,这一上学去,只怕再不会像小时那般淘气。”崔奶奶便笑说:“我倒巴不得他机灵些呢,只是竟越大越有些呆像了,前番我家爷还说,请位先生家里来授课,我忙拦下了,一则有那闲钱也不必这么滥使,二则咱们附近巷子里,那书院也狠不错,正该出去混同大家,交个朋友,长个见识。”
那崔家哥儿听他母亲一通罗嗦,面上早有些不耐。原来这崔家虽也是书香之族,却是世代经商为业的,到了崔爷这一辈,更是不喜读书,只专心在生意场上。好在他经商有道,又人脉颇丰,眼见着生意越发兴隆壮大起来。只是既富便不免又生求贵之心,因此一意的要栽培儿子读书,甚或不惜重金延师来家。奈何这崔家哥儿,却也天生不是读书的种子,每日跟他爹去铺子里顽,倒还颇有兴趣,一提进学堂,便如霜打的茄子,立时蔫了。
见他这样不耐,崔奶奶却也并未斥责,只抚mo着他头安慰说:“我的儿,好歹学堂里转转去,哪怕是顽呢,也比闷在家里好些,倒别这么喝了苦莲子似的,只是皱着眉。”众人虽知崔奶奶向来溺爱儿子惯了的,且她又只这一个,此时听了这话,却也不免摇头。英莲素日也是见过这崔家哥儿的,虽不若方家小子那般淘气可厌,却也闷不响的,常有些鬼主意,因此也是能躲就躲,不大愿招惹的。只是当下见了他这别扭样子,也禁不住好笑。
她这里不经意一笑,不妨那崔家哥儿却扭脸瞅见了,不由又生两分恼色,末了更是狠狠瞪她两眼,方才赌气去了。英莲瞧着不觉更加好笑。于是众人又吃茶闲话,午间吃了饭,又略坐了坐,方才各自告别。
回来路上,封氏在轿内一面闭目歇神,一面不由又想些心事。娇杏便忍不住问:“奶奶明儿果真还要去方家么?昨儿方奶奶来,并未听见说姐儿病了这话呢。”封氏也不抬眼皮,只懒懒说道:“那不过临时搪塞的两句话,你这傻丫头,怎就当真了呢。”
娇杏听说,这才放下心来,一时又揭开纱窗向外看。可巧这轿子回时,不同来路,却是另抄了小巷,娇杏一眼便先瞧见几家浆洗房并缝补所的招牌,招牌底下,几名妇人正在绳上晾晒衣服,又有妇人端了盆出来,在污水沟里倒洗衣水,一般也有说有笑的。娇杏虽有心即时便下车去问一问,却终归不能,当下只得悄悄记下名字,只待出来时好再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