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起,侍候封氏梳洗已毕,又吃了饭,娇杏便告假出来。她先走回自己房中,开箱取了些银钱,过后想想,便又拈了三块,这才拿巾帕子仔细包上,正埋头间,猛不妨身后探出一个人来笑道:“这么出神,做什么呢?我瞧瞧。”却是小丫头佳萼,闲了没事,跑来顽。
娇杏便嗔她道:“你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倒唬我一跳,刚奶奶还问你来着,你还不快瞧瞧去?”佳萼便说:“奶奶只同周嬷嬷坐着,说话呢,我茶水也递过了,并无甚事。”
娇杏一面将巾帕子笼入袖内,一面又说:“就知道顽吧,茶水递过了,难道就没别的吩咐,也该认真听应着。”又说,“也难怪奶奶不省心。”说着抬脚便往外走。佳萼嘟囔道:“你倒是个尽心的,这会子,不也偷懒躲出去?”一面又见娇杏早走远了。
娇杏出了门,来至前番买线的铺子前,左右看了看,虽人来人往,却并不见她哥嫂。那线铺的老板娘跟娇杏也是熟识,便笑问道:“杏姑娘,又来买线呢?上回你要的那两种颜色,我因短了货,没寻到,倒教你白跑了一趟,着实的不落意呢,因此我告诉我们当家的,下次务必经心着。这不,昨儿他又特去了番锦绣巷,好歹寻了来。你瞧瞧,是不是这个颜色的?”说着拿给她瞧。娇杏虽不耐,却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得将线接在手上,心不在焉的看起来。
不多时却听街角起了热闹,许多人跑去看,又有人大声的说,“两个叫化子,一个睡死了,一个也病的不成了,难得仵作老爷也惊动了,正在勘验呢。”旁人便接口道:“许是怕有瘟疫吧,现今不是涌进来好多灾民嘛。不然,一个叫化子死,关谁肺疼。”娇杏听说,也不免心慌起来,放下线团,立时便走,那老板娘在身后喊她也未听见。
正欲挤进去看个究竟,便听身后有人叫:“妹子。”又觉有人扯她衣襟,回头一看,方见她哥正蓬头垢面的站在面前,人虽佝偻褴褛,精神气色却还好,娇杏心下只觉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忙拉他到一旁问:“现今住在哪儿?这两天吃饭不曾?嫂子他们还都好吧?”
这娇杏大哥,却是姓王,单名一个全,人却是懦弱太过,当初他媳妇要卖娇杏,他虽不愿,毕竟一母同胞的妹子,只是那王大嫂略一发威,他便屁也不敢放一个了。如今遭了灾,无处投奔,他媳妇便撺掇着来寻他妹子,虽一路也颇吃些苦头,且大儿子栓儿竟致饿死,但好歹寻上,且他妹子虽也恼恨着他们,却终究是自家人,到底看顾他们。
王全原本就是个无甚成算的人,眼下既寻着了妹子,又听了他媳妇一番话,只觉再无可忧,因此见娇杏问起,便说:“都好,都好。”一面又领娇杏去了寄身之所。
却是河堤码头背阴处,一艘废弃的旧船。
娇杏正在纳闷,就见舱帘子一掀,她大嫂已经弯腰迎出来,说:“正说妹子要来呢,可巧就来了。”又回身喊她两个儿子,“刚才哪个嘴馋,说要好吃的来,还巴巴的望了半天儿?眼下姑姑来了,怎都又缩回脖子去了?”说着,一手扯住一个耳朵,另一个也被一把拽出来,正是那日见的两个。娇杏见了,忙说:“小心些,别揪疼了。”她嫂子便笑说:“皮糙肉厚的惯了,不妨事。”一面又推那个大些的,“见了姑姑,怎都不会叫了?”一面又指着说:“这是丢儿,那是剩儿。”丢儿仍有些腼腆,剩儿却已不再认生,只问娇杏:“娘说姑带好吃的来,怎么不见?”这却是娇杏没有虑着的,又见丢儿也望着她,便走去摸一把他们头说:“剩儿丢儿乖,姑来得匆忙,忘了带,下次吧,下次一定带多多的来。”剩儿却仍嘟着嘴道:“可是娘还说。”她嫂子忙一把扯他到身后去,叱一声:“你娘还说让你叫人呢,偏你又咬住了舌头。”一面又向娇杏笑一笑道:“快别站在这风口里说话了,好歹进去吧。”
于是大家一起又弯腰进舱来,里面光线虽暗,却幸而并不甚窄,又见铺着席子及棉絮,虽已破烂不堪,却还能将就睡人。娇杏便问怎住在这里?想是她给的钱不够租房子?
她嫂子正巴不得问,听了这话,便忙笑道:“原我们一路要饭乞讨的来,也没奢望着怎样,只是再没想到,遇见了妹子,且妹子又是个最心善的,竟不计较以往。”说到这里,又不禁拿眼睛望一望娇杏,见她面上淡淡的,也看不住个所以然,便又拿手巾点一点眼角,继续道:“只是我这做嫂子的,却是愧疚难安,这两日思来想去,越发连死的心都有了。”娇杏见她说得这般,连最后那点恨意也不由丢过脑后了,末了,还反倒劝她说:“以前的事,何必再提,倒是今后这日子如何过,也该正经筹划筹划才是。”
她嫂子这才笑道:“正是这话。昨儿我还跟你哥哥说呢,到底这姑苏城不比别处,到处是人,到处是铺子,大街上随便走出一个来,都是穿绫罗,骑大马的,好不体面,连河边一个撑船的,每月都能有好几百钱赚呢,显见着这里,比一年四季的在土坷垃里刨食儿强多了,因此我便寻思着,倒不必再回去,且那个穷家,回去也没什么,这里又有妹子,妹子如今又是这样,瞧这一身的穿着,虽是丫头,竟比咱们庄子上刘大财主家的闺女,还气派些。再有那甄家,这两****又打听着,听说狠过得去,比当日还好许多。我想他家大业大的,哪里不需人手?那甄老爷又是个最好说话的,就是当初。”原来当初,那十多两银子卖身钱,老鸨说甚都不肯给,不想那位甄老爷倒是爽快,她只大着胆子略提了一提,便竟答应下来,因此印象深刻。
只是这话,却不能说给娇杏听。因此忙又打住,转了话头,“因此我想着,就算我们不提,妹子只怕也在虑着这事,倒不必急巴巴的寻房子长住,说不得一时半刻,就有那里安排好了。”
娇杏先还听她说,不回去,又说撑船的如何,便也以为他们要正经的寻生计,在这里过活呢。这却也没什么,但凡有口力气,不怕辛苦,也能挣口饭吃,总好过灾景荒年的,颠沛流离去。因此便想着把浆洗房的事,说一说。
不想听至后来,竟是一心一意的,要进甄宅做事,这却是难办。一来,甄宅虽则外面看着还好,她近身陪侍封氏,却颇知些内情,别说另雇人手,只怕明天打发出去的,都有呢。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嫂子也未必信的。二来,她却也知她嫂子为人,虽则眼下也痛悔不迭的,只是俗语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偷东摸西,招惹是非,乱嚼舌根,这些事,难保不会再犯,倘把甄宅搅个好歹,封氏待她甚厚且不说,她这罪过就不可恕。因此听完,也只跟她嫂子说难办,一时并不缺人手,又将浆洗房做事的话,说了一遍。
王大嫂一听,脸色登时便不好看起来,好在舱内光线本就晦暗,因此略遮一遮,也就过去了,只是心内仍不免气苦。原来她自寻着了娇杏,三言两语之间,不但令其前嫌尽弃,还得了不少银钱,她原不过打量着求些温饱而已,这下,却不禁又痴心妄想起来。且这两日,城内城外的瞧着,见其丰饶富足,着实令人眼热,因此越发铁了心,要巴着娇杏,在甄家谋个轻巧差事做。
她这里算盘珠子打得精刮,却不想,只一提出来,就碰了个大钉子,这教她如何不郁闷气苦?却又不好发作的。情形不比当初是一则,眼下却还要指着娇杏过活,因此狠咽了两口唾沫,才又勉强笑道:“妹子说得狠是,我们虽老了些,身体又时常有些毛病,却到底还有手有脚,什么活计做不得,再有你这两个侄儿,虽说还小,却也能将就帮些忙了。”一面说时,一面又暗暗打量娇杏,见她面上,虽有些伤感,却也未曾有别话,这才算彻底死了这条心思。
娇杏于是又说起,浆洗房缝补所,在哪条街,在哪条巷,又告诉名字,她嫂子也只恹恹的听着。及至又取出厚厚几锭银子,交与她手上,方才又见几分喜色。娇杏便说:“省着花吧,我好歹也只剩这些了。”于是告辞。王全又留她几句,娇杏便说日后再来望他们等话,一时也便离去。
见她走了,王大嫂便不免有些摔摔打打,骂王全道:“你个窝囊废,敢情嘴巴被锯了不成?竟连句话都没有?我是远的,你却是她亲哥,你若求她,她怎还好意思不管?”
王全虽有些惧内,听她说这话,却也不免回了两句:“怎么没管?这实打实的银子,不是在你手上吗?算上上回给的,又是首饰,又是钱,合起来,也有小十两了,赶明儿回去,连置地并买驴的钱,都有了,你还愁什么?”
王大嫂此时却最听不得回去等话,因而抬手便先给了他一巴掌道:“你个穷鬼,就知道回去,回去。回去有什么好?是有吃的,还是有穿的?”骂了一通,又不由盘腿坐下,数一番手里的银钱,叹气说,“那丫头我原说是个命小福薄的,不承望如今竟也出息了,只是我们既来了,便没有个她吃香喝辣,我们咽菜糠的道理。”说着又数出半块碎银子给王全,“明日先去租间干净房子来,这破船我挤了两日,已经够了,再多一天,我都呆不下去。”竟全忘了前番,还曾露宿街头,甚或挤破桥洞子来着。王全素知她脾性,也不敢再强,只得接了银子。
王大嫂一腔闷气虽尽数发泄,想想,却终究有些不甘,只是眼下,又急不得。又听她两个儿子嚷饿,这才又骂一声,起身寻吃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