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见我饱受称赞,与有荣焉般地愉悦欢喜。他蹬蹬地离了我往皇上那跑去,我大叫不妙,伸手想扯住他,却连他一片衣角都未触到。我愣愣地看着他跑到皇上身边,恭敬地磕头行礼,然后我听到一个清亮的童音说道:“父皇,状元郎珠玑满腹,锦绣盈肠,儿臣甚为钦佩。儿臣愿拜他为师,恳请父皇恩准。”
这么小的孩子,难为他竟然也知道珠玑满腹,锦绣盈肠这样的词句。只是这个时候这样去求皇上,也太急躁了些,要想如他所愿,几是不可能了。即使我不推辞,那沈刘两家的人岂是筵席上的摆设,我既然已露了些许才学,他们必定千方阻止,以防小太子培植自己的势力,到时候难于控制。
果然皇上还没发话,就有人跳起来道:“启禀皇上,臣以为调徐状元去东宫不妥。状元虽然才识不凡,到底年轻,各种经世学问必然不足,与饱学老儒不可同日而语。太子的教育,关乎我大锦朝的江山社稷,更需慎重,臣以为太子师傅非博学大儒不可。”我细辨之,应是吏部的王大人。
更有人奏道:“状元郎年轻轻狂,方才竟与太子互相喂食,臣请陛下治状元谄媚太子之罪。”
一番话说得我又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冷汗又嗖嗖往外直冒,霎时心又咚咚地跳个不住,为自己的小命,又心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了地。这谄媚太子的罪,只要坐实了,那就只大不小了。
小太子也吓一跳,他到底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儿,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盯着皇上道:“父皇恕罪,是儿臣命他喂儿臣的,儿臣当时没有筷子。”
太子说得楚楚可怜,沈贵妃“扑哧”一笑道:“太子也是,没有筷子不会让小太监拿一双,非得让状元喂食。”她又转向皇上道:“太子年幼,看见膳食精美让人喂两口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说呢?皇上。只是…”她像是欲言又止,迟疑着在皇上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我离得远,根本没听清,但皇上的脸色却变了,皇上挥挥手道:“徐爱卿年纪太轻,不宜去东宫,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徐爱卿的去向,朕过几日自有安排。徐爱卿也起来吧,歌舞继续,宴会还没完呢。”
我方才起身,望一眼端坐在自己席上无比失望的太子,有些无奈无力的怅然。我同情太子,但真的无能为力。我又为太子难受,又为能不用去东宫松了口气。波云诡谲的宫里,真不是我等能呆的地方,这才吃个琼林宴,就已经吓得我几次汗湿衣衫,小命也来回起伏好几次。真要在宫中谋生,要不了几天我就尸骨无存了。
乐声又响了起来,宴会中大家推杯换盏,欢乐无限。不一会儿,一个小内侍匆匆进来,在皇上耳边耳语几句,就听皇上道:“宣!”太监尖利的嗓音一个接一个传下去:“宣高昌国使者觐见!”
片刻后,几个异服使者抬着几口镶金嵌银的箱子进得殿来。行过礼,把表文及贡品单子呈上后,其中一人,服侍最为华丽,想是他们的正使,展开一张牛皮,口音略有些怪异,摇头晃脑地念道:“高昌国臣李元兵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惟皇帝陛下,功超邃古,位建大中。衣裳垂而保合乾坤,剑戟铸而范围区宇;神武不杀,人文化成;抱明明之德,以临御下民;怀翼翼之心,以昭事上帝;至仁不伤于行苇,大信爰及于渊鱼。故得天监孔彰,帝临有赫,显今古未闻之事,保邦家大定之基。窃念臣微类酰鸡,贱如刍狗。世居夷落,地远华风;虔荷烛齿,曾无执贽。今者窃观兵仗,普及遐陬。限年岁于桑榆,阻胪陈于玉帛。矧沧溟之旷绝,在跋涉以稍难。是敢钦倒赤心,遥瞻丹阙。任土作贡,同蝼蚁之慕膻;委质事君,比葵藿之向日。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正使念完后,命人一一打开箱子,箱中物件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大家的眼前。有贡盐两颗,颗大如斗,状白似玉。还有干葡萄,刺蜜,冻酒,白麦面等等。在坐的王公大臣都不识是何物,皆“啧啧”声奇。
高昌国偏安一隅,原是对大锦朝十分的敬畏佩服,才遣使来贡。使者自万里绝域而来,数年方达。想是他们一路所见,与他们原先预料的大国繁荣昌盛有所出入,再加上他们自己本就没怎么出过国门,井底之蛙,便逐渐自大自愎起来,觉得大锦朝也不过尔尔,慢慢生出了轻视之心。此时见大锦朝的官员们俱都不识他们所贡之物,越发的认为大锦朝人没有见识。脸上便显现出轻慢之意,言语也不客气起来。“此乃我们高昌国的特产,贵国是不可能没有的,难怪陛下和大人们都不识。不过臣在高昌时,听闻大锦朝泱泱大国,多有其人异士,多闻强识,博物辨惑,想来是臣福薄,出使贵国也有数年,却从来未遇见过那样的异士,兴许臣在高昌听的那些都只是传言。”
高昌使者这样一说,皇上立即脸就黑沉了下来,众大人也纷纷指责使者狂妄放肆。小太子更是起身喝斥道:“大胆,你一个小小高昌使者竟敢说我大锦朝无人。”
那使者不慌不忙道:“回太子殿下,臣也只是据实而言,确实陛下,殿下和诸位大人都不识我高昌特产。要是殿中有谁能说出敝国贡品说出个所以然来,臣便服了他。”
小太子噎的满脸通红,他大声道:“你们真就没人能识高昌的破陋之物么?”他叫完便使眼望我,满是期盼之情。
我轻叹口气,我今日本就风头太盛,原不想再强自出头。只是小太子,我不忍他再失望。我势单力薄,能做的也就只是让他今日能过的欢快些。我站起来道:“陛下,众大人俱都是德高望重之人,怎愿放下身段与番邦使者做些辨识贡品这样的微末小事。小臣今日添居末位,愿为番使解惑。臣昔日曾读过一些有关高昌的书籍,其中确实记载过今日使者所贡之物,兴许能辨认一二。可否容臣再近看两眼。”
皇上脸稍霁,道:“爱卿自便便是。”
我对小太子笑笑,施施然在几个箱子间踱了几个来回。又弯腰细辨了一番,又对了一遍高昌的礼单,望了得意的使者一眼,才躬身回道:“陛下,臣已经查看完毕。两颗盐,其中一颗是南烧羊山月望之时收的,另一颗是北烧羊山月望之时收的。葡萄干,有七成是洿林产的,三成是无半产的。冻酒本是八风谷的最佳,只是高昌所贡,掺了高宁的冻酒,已是不纯。刺蜜是盐城所生,非是极品产地南平城产的。白麦面也是宕昌之物,而是出自垒真。高昌所贡之物,均与礼单不符,请制使者欺君之罪。”
那原本还张狂的高昌使者,此时已是勃然变色,他磕头如捣蒜,回道:“陛下饶命,小臣再不敢夜郎自大了。臣据实交代,确如刚才那位大人所说,此次贡品与原先的礼单有所出入。臣来的那年风灾,葡萄和刺蜜都未全成熟,是故不得不买些其他的驳杂充数。白麦面臣带来途中,因时日太久,已经色变,臣这才在宕昌重新买了一批。而盐和冻酒,是因臣当时来的急,尽力也只购到现今所呈的这些。”
我转头又对使者道:“那紫盐翳珀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和其他人都不解,使者确更惊的瞋目结舌。颤言道:“我们路经北凉国的时候,被他们夺去了。”
我点点头,对皇上道:“陛下,南烧羊山盐纹理粗,北烧羊山盐纹理密。月望之时收,明彻如冰,用毡橐煮一下便可验证。洿林的葡萄皮薄味美,而无半的则皮厚味苦。真正八风谷的冻酒,终年不坏,而今日所贡却已有酸气逸出,高宁的冻酒滑而色浅,故臣怀疑今高昌所贡冻酒是八风谷与高宁两种掺杂的。南平城羊刺无叶,其蜜色透明而味道甘美。盐城羊刺叶大,其蜜色青而味薄。昌垒白麦面煮到快熟之际,洁白如新。而今高昌所贡的白麦面像烂泥一样,由此臣便知此不是真品。交河之间平碛中,掘深数尺,有末盐,如红如紫,色鲜味甘,食之止痛;更深一丈,下有翳珀,黑逾纯漆,或大如车轮,碾成粉末服下,可治妇人小肠症瘕诸疾。此物为高昌珍宝,必会进贡,而礼单上又没有言及,臣猜想他们路上遗失了,是以有此一问。”
我言方毕,皇上朗声大笑,连连叫“赏!”。高昌使者对我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席间复又恢复和乐融融。我趁皇上高兴之机,躬身奏道:“陛下,臣知些诗词,识些物产,这都只是小见识。如刚才王大人所言,臣年纪尚幼,经世学问一点也无,现如今入朝为官,臣还略显准备不足。因此臣自请去东都的太学任教,一来可以逐步增长些见识学问,以备日后为国效力;二来也可以为我大锦朝培养更多的博学有识之士稍尽薄力。还望陛下恩准。”
我话音刚落,殿中诸人都面面相觑,似有些不信。方才还想入东宫搏权的人,忽然间又自请去书院那种清水地界,那些原想着拉我入他们政治集团的沈刘家的人,更是狐疑不定,众人俱都不只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上此时却正在兴头上,他想也不想,大手一挥道:“朕准了。朕便封爱卿为五品国子学博士,任职东都国子监。”
我也不管众人如何看,自己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深透了口气。正五品,这该是皇上特别施恩了,正常状元原本至多不过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当筵我便被赐了正五品的朝冠、朝衣、补服、带、靴等物。我宴毕回去时,小太子追了上来,似有些依依不舍。他说:“我不会再找你了,冯伴伴说,我若是真喜欢你,就应该忘了你。我要是再找你,便会害了你。我不会再找你了,我记得你曾对我好,你也别忘了我。”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前朝嘉和皇帝事件是什么事?沈母妃对父皇说要是你来了东宫,兴许就会发生前朝嘉和皇帝事件。”
我心中一凛,顿时不自在起来。前朝嘉和皇帝爱上了他的太傅,对太傅百般宠爱。那位魏太傅却恃宠而骄,跋扈专权,致使朝纲紊乱,民不聊生。最终埋下了前朝覆国的祸根。
竟把我比前朝的魏太傅么?那魏太傅可是绝世的美男子啊,我徐秋华如何能比。我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道:“那个,太子还小,等您长大些了,便会明白。”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沉稳地点点头,又望我一眼道:“我要走了,你…”他顿了一下脚便转身飞跑着走了。
他竟然连孤都不称了,我呆呆地立着,望着他小小的身子走进的皇他宫大院,就像一个巨大的兽口,把他吞噬了。我哽咽难过,为小太子也为自己,只愿这一生都不要再到这个称之为皇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