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宇满百天时，已是长得白白胖胖的，抱他出去玩，哪个见了，都恨不得亲一口，咬一口。蓝田的奶水好，靖宇的嘴只要一含上乳头，那奶水就跟喷泉似的往外涌，业成就喜欢听靖宇“咕嘟咕嘟”吞咽奶水的声音。有天看得馋不过，等靖宇吃完，他也把蓝田的乳头含进嘴里吸了一口，大呼上当，赶紧撤退：“我的妈呀，我当多好吃呢，除了腥气，我再没尝到第二种味道。”
当日下午，虽然户外阳光灿烂，但毕竟已是冬季，蓝田用厚厚的包被把靖宇包裹妥当，和特地请了假的业成一起，抱着靖宇去照相馆正儿八经地照了几张彩照。太阳照相馆的庄老板还挺会逗孩子，靖宇呢，又非常喜欢笑。隔了两天，业成把照片取回来，每一张照片上，靖宇的小嘴都笑得咧到了耳根。
蓝田爸妈一边看一边笑，又把小外孙亲了个够。妈妈说：“业成，把宝宝的照片多洗几张，寄给他奶奶看看，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蓝田要寄两张照片给大娘和绵绵。还有小姨，给两张。再寄两张给蓝玉。这丫头，现在上学上成老油条了，信比以前少多了。”
业成一一答应下来。
蓝田抱着儿子坐在腿上，忽然感到腿一热，说：“妈，赶紧拿尿布来，宝宝撒尿了。”母女俩忙着为靖宇换上干爽的尿布。蓝田一边换一边说：“你个小坏蛋，撒尿也不哭叫一声，下次再不打招呼就撒尿，看我怎么收拾你。”
妈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嘿哟，你真是痴人做梦，这么点小东西，撒尿就会跟你打招呼了？慢慢熬吧，三冬四夏，才能带大一个娃娃。一个小家伙十亩田，慢慢种吧。”
“妈，养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才知道啊？你现在还有我们老的帮你一把。你爷爷奶奶我都没见过什么样，你外公走得早，外婆呢，在我和你爸成亲没多久，也去了。你们上面的哥哥，就因为我们带孩子没经验，生病没有及时治疗，唉妈妈眼圈兀自一红。
“几年后，生了你和小玉，没个帮手，还要上班、做家务，哪一样都不能落下。平时苦苦也就罢了，遇到你们这两个小东西生病发烧，我那个心啊，就跟猫抓的一样，揪心地哭，把你们俩拉扯大，眼泪不知道淌了多少。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罪，也不知道那个日子怎么过来的。”妈妈说着，把换好尿布的靖宇抱在手里，说：“宝贝，你呀，要知道心疼你妈，少惹点麻烦。”
一边的业成把靖宇接过来，抱在怀里，逗着笑。
“天冷，这晴天还好，要是老下雨，就得用火桶烘尿布了。”妈妈说。
“火桶烘一样的。”蓝田说。
“怎么会一样呢，火桶烘的尿布，宝宝皮嫩，用了容易上火。”妈妈说。
“怎么个上火法？”
“烂屁股。所以，还是太阳晒干的好。”
几天后的下午，季红来看靖宇。
蓝田奇怪地问：“你不上班吗？”
“趁着今天天好，上班前绕过来看看靖宇，小东西，真是讨人喜欢，几天没看见，就想得很。阿姨呢？”
“昨晚，靖宇吵得很，我妈哄了他一夜，中午，没什么事，我让她睡一下。靖宇大概昨晚吵辛苦了，大白天的，睡得一身劲，这会子，在摇篮里睡得倒是香得很。”
季红蹑手蹑脚地走到摇篮边看了一眼靖宇，说：“这才十天没见吧，又长大了，都说小孩子愁生不愁长，还真是的，我看靖宇就是见风长。”
“你讲得容易，见风长？月子里，他把我折腾得成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时跟你讲了，你听了大概就忘记了。所以说，不养儿不晓得报娘恩。”
“那是的，凡事都是一样，看花容易绣花难，痛苦或者幸福的感觉总是亲身体会才最深入真切。”
“靖宇命好，在我怀他之前，我妈退休了，要不是我妈帮我一把，我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蓝田欣慰地说。
“其实，你非常能干，如果你妈在上班，我觉得你照样能够应付得过来，你遇到再难的事，总有办法解决。我一直就好佩服你。”
“你呀，成天就知道夸我。我生孩子够迟了，你怎么比我还迟呢？打算什么时候要啊？”
季红的眼神仿佛一星烛火，蜡尽了，顷刻之间不可阻挡地暗淡下去。她的眼圈也随之泛起一片红晕，好像有泪欲出。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婚这么长时间了，总也怀不上，我怕自己的身体有毛病，背着王源泉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我的身体正常得很，没有任何问题。在确定自己没有问题之后，我就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也没有问题。医生说，不能有心理负担，有时候心理因素也可以导致不孕，越想怀孕往往还就是怀不上，医生还说，在怀孕这个问题上，也要有一颗平常心。”季红酸楚地说。
“以前，我没好问你，以为你对王源泉不满意，有意避孕的。要想怀孕，还真不能有思想负担，心理因素的确可以影响到脑垂体的分泌，造成假性不孕。有些女人结婚多年怀不上孩子，往往在抱养孩子之后，很快就怀上了。原因就是心理上没有负担了，思想上一直紧绷的弦放松了。”
“我也想放松，我也想没有思想负担，可是，心总不能遂人愿。他们家就王源泉一个儿子，他妈在我们结婚后，希望很快能抱上孙子，她让王源泉和我一起去医院查查什么原因。王源泉跟他妈说，医生认为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太想怀孕了，结果反而怀不上。这样，他妈在心情好时，也劝我不要太紧张，放松点，兴许就怀上了。看着她在安慰我时的那份通情达理的样子，我还是蛮感动的。可是，自从靖宇出生后，他妈好像失控似的，有时，我们到那边去，她看着家里的母鸡下了只蛋，便含沙射影地说：‘还是养母鸡好，养母鸡还能下蛋’，然后拿根棍子打一下公鸡，说：‘天天就知道吃，除了早晨叫两声，真不知道养着你还能有什么用！’我听了那样的话，心就跟刀绞似的。王源泉大概因为他妈的挑拨，对我也常常横眉冷对的。我回家跟我妈诉苦，你猜我妈怎么说？”季红已经是满眼满脸的泪水。
“我妈说：‘你就按照医生说的，放松思想。这女人不能生孩子，想要婆家人有好脸色，的确是难，你也不要觉得太委屈，认命吧。’蓝田，你听听这话像是一个妇联干部说出来的吗？我妈大概因为我爸的死让她受到太大的刺激，家里的靠山大树一下子没了，她从此再没有直过腰杆子，对所有的人都低声下气的。怪事吧。”
“你妈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看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所以，你爸去世后，她的性格发生了巨大转变。好在季闪还真是争气，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看来，还真能像他自己所说的，彻底扭转家庭每况愈下的局面。”
“但愿吧。他每次写信回家，都是安慰之语，总说自己在大学里功课优秀，作为学生会的干部，把各项工作也都运作得不错，在大学里还是个大红人。”季红说到这儿，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不知道我曾经多么的羡慕你，家庭条件优越，不用下乡。季红，你听我句话，如果想要孩子，就一定要放下思想包袱。”
“他们家越是这种态度，我倒是索性豁出去，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就是生不出来孩子，看他们还能把我给杀了？我要不是怕我妈受不了，早跟王源泉离婚了，没意思。”季红的情绪急转直下。
“哪个女人不想生孩子，做妈妈，可是，他们家把女人当成生育工具，也就太过分了。不过，王源泉的妈毕竟是个旧式妇女，她的心理也可以理解。你不愿听难过话，就尽量少去，眼不见为净。”
“只能如此了。我上班去了，哪天有空再来看靖宇。”季红说着，拎上手提包出门。
自从有了靖宇，蓝田的一切活动都以他为中心。业成的作息时间依然不是很有规律，他经常加班，或是赶材料，或是陪同领导接待客人。
度过月子里那段折磨人的日子的靖宇，之后的状态颇令蓝田满意，偶有个发烧感冒的，吃点药也就康复了。俗话说：七坐八爬，九个月长牙。靖宇虽然无意识，却按部就班地遵循着这些婴儿成长的规律，他十一个月就下地走路了。偶尔，蓝田回想起靖宇月子里的那段时光，依然感到后怕，用往事不堪回首来形容那段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的日子，一点也不为过。
来年的九月，蓝玉暑假生活结束，回到大学不久，靖宇满周。重新值起夜班的蓝田，第一个夜班后的上午，带着预防接种卡，抱着靖宇去了卫生防疫站，服用了预防小儿麻痹症的脊髓灰质炎疫苗。
三天后的傍晚，蓝田和业成下班后，一前一后地回到家。
妈妈见蓝田回来了，说：“饭已经煮好了，现在炉子上焖着，菜都洗好了，正准备烧时，宝宝吵得很，我就放那儿了。你带宝宝，我去烧菜。”
“妈，我去做菜，您带宝宝。”
业成回来后，把靖宇顶在头上，骑架架颈，妈妈和蓝田一起在厨房里忙起来。
晚餐的菜有：青交牛柳、肉沫豆腐、油焖茄子、西红柿炒蛋、香菇菜心，还有一个小排海带汤。靖宇自十个月断奶后，除了每天一袋牛奶、两只鸡蛋，其他的，大人吃什么，他吃什么。因为会吃，加之吸收很好，满周的靖宇，虎头虎脑的，显得壮实可爱，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靖宇头发不多。蓝田每个月都带靖宇去表弟大海那儿理一次发，都说孩子的头发越剃越多，她希望儿子的头发能够尽快地浓密起来。
晚上，一家人忙完家务，天还是大亮的，蓝田和业成抱着儿子下楼玩。他们穿过长街，来到长江边的一块空地上。业成蹲在距离蓝田和儿子约十米远的地方，拍手道：“儿子，过来，到爸爸这儿来。”
靖宇懒洋洋的，不愿动。
业成见呼喊不灵，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糖果，举在手里诱惑道：“快来，给你吃糖。”
靖宇咧开了小嘴，笑着伸出手去，往业成那边走。左边的小腿好像不大听使唤，跟不上右腿的脚步，一瘸一拐。蓝田和业成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靖宇，他们不约而同地愣在那儿。
业成嘀咕了一句：“这个小东西，在逗我们玩呢，怎么这样走路？”
回过神来的蓝田，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拍了拍手说：“宝宝，来，到妈妈这儿来。业成，你扔一颗糖果给我。”
才离开蓝田几步的靖宇，看到她手里的糖，又迈开步子朝蓝田走去。
蓝田定神地看着儿子的左腿，走得依然吃力。蓝田的嘴角颤抖起来：“业成，宝宝怎么了？宝宝的腿怎么了？”说着，眼角便有黄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看着难过的蓝田，业成的心也是一阵狂跳，黄昏的夕阳、晚霞顷刻之间失去了绚丽多姿的色彩，整个世界刹那间灰暗一片。他定了定神，安慰道：“宝宝的腿不会有问题的，你看他那么健康，那么活泼，那么可爱，不会有问题的。或许是一整天玩得太累了。”话虽然这么说，他却一点底气都没有，心里慌乱、虚弱得一塌糊涂。
“前几天，我抱着宝宝去卫生防疫站，服用预防小儿麻痹症糖丸的，宝宝最近很健康，没有感冒、发烧、拉肚子，什么都没有啊。怎么会有问题呢？业成。”
业成听了蓝田的话，不懂医的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说：“你的意思，怕是服用糖丸而出现的问题？糖丸是预防小儿麻痹症的，总不能导致小儿麻痹症吧？不会的，我们赶紧带宝宝回家，问一下妈妈，白天宝宝是不是玩得太累了，走得太多了。你千万别哭，不要吓着靖宇。”
走到蓝田身边的靖宇，一把抓住愣神的妈妈手里的糖果，咧着小嘴，急不可耐地要往嘴里塞，业成几步跨过来，剥了糖纸，塞进儿子嘴里，说：“馋猫，还没剥皮呢，就吃了？”
蓝田爸妈听了女儿女婿的描述，又让靖宇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吓得脸色惨白。
妈妈说：“白天还好好的，我也就跟平常一样，抱着他下楼逛了一趟，然后就待在家里。”
爸爸说：“赶紧带他去医院看看，问问医生怎么说。”
蓝田和业成心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抱着儿子直奔天门医院小儿科。当晚值班的副主任医师史主任，听了蓝田的叙说后，打电话请来外科当班医生，两个人一起为靖宇做了肌力及肌腱反射等检查。
蓝田的双手拼命地搓揉着，眼睛死死地盯住靖宇，靖宇乖巧得很，不哭也不闹，任由两个医生摆弄着。业成的双眼不停地来回在蓝田和儿子身上穿梭，他以自己心灵的惨烈煎熬揣度着蓝田的心情，蓝田的脸色惨白，细细的汗珠密集地渗透在光洁的前额上。
检查完毕，他们嘀咕了一阵子，史主任跟蓝田说：“刚才的检查，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宝宝这阵子有没有感冒发烧之类的？”
“没有，靖宇这阵子好得很，没有生任何病。那天服用糖丸之前，工作人员也问了这个问题。”蓝田心急如焚地问：“史主任，魏医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怎么回事呢？最严重的结果是什么？”蓝田扫了一眼儿子，他伏在业成的肩上，眼皮已经合在了一起。
“这个，暂时不好说，还是先观察两天，也或许是宝宝的腿累了。”
“接种疫苗，会不会导致感染发病？”蓝田虽然异常地担心和恐惧，但她还是竭力地求证结果，当然是期待一个令人兴奋、令人全身心都能彻底松弛下来的结果。
史主任看着心焦的蓝田，说：“自从本世纪60年代人类服用糖丸开始，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经过长期研究发现，极少数人在服用糖丸后，不但不能获得对于脊髓灰质炎的免疫力，甚至还有可能因个体体质差异或免疫缺陷，致使疫苗不仅不能促使机体产生抗体，反而导致疫苗病毒发作，引发小儿麻痹症。这种现象，在国内的发生率为百万分之一到五百万分之一。但依我看，你家宝宝应该没有问题，如果确实感染了疫苗病毒，应该会出现一些让孩子很不舒服的譬如发烧之类的全身症状，而不仅仅是单纯的腿部症状。”
蓝田觉得史主任后面的话语，不过是存心地安慰她，而之前的那番话，犹如惊雷滚过她的耳际，震得她全身疼痛、心肺俱裂。
看着目瞪口呆的蓝田，史主任说：“你们先带宝宝回家，他睡着了，先观察两天，兴许没有任何问题。”
蓝田木然地接过业成手中的靖宇，怎么到的家，她都搞不清楚，好像一切都不是现实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混混沌沌的梦境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