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州司徒一族长久以来都归属宋王派系,出自司徒氏的司徒澈本就难抵家族势力影响,再加上在京都涿郡国子监就读时入住的是宋王行馆,连番的变相监视防守下,本该与龙似冕逐渐疏远。
但是偏偏,帝君在金殿上下了那道耐人寻味的旨谕:新科状元司徒澈位列翰林院侍讲学士谢成渝麾下。
翰林学士院文士都出自三年一届的科举,且只取一甲进士三人。这个几乎云集了整个帝国精英文官的官署与其他六部相比,虽只为五品衙门,官品秩甚低却是生生多出了一份清贵之气。入仕翰林,也间接成了坊间读书人考取科举的代称。
院内设翰林学士一位,承旨两位。其下便是侍讲学士,再次级则为修撰、编修、检讨等官。主要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统观翰林院的职责,最最特别的便是在草拟诏书、内制命令这一列上。翰林承旨便是由此常常得到帝君召见,凭着区区五品官衔,无限接近于权利核心。
自然,承旨实权并不能与内阁大学生相提并论。但与其他历经官场沉浮、政治斗争九死一生的艰难过往比较,翰林承旨的低付出与高回报实在算得上是一条实现伟大抱负的捷径。
可惜,大魏国情一贯的重文轻商。像是司徒澈这类商贾出生的士子,即使顶着甲等状元的头衔,也得不到翰林内那些文人学士的重用。
帝君深谙这些书呆子的心思,便特别下谕令将他分在侍讲学士谢成渝之下。
倒不是这谢学士怀着什么有教无类的高尚情操,而是因他是昔日定王龙似冕的讲官,有了人情往来,他自然没有慢怠司徒澈的道理。
前因后果联系下来,旁人不难得出帝君的心思。借此警示宋王:他能用谢成渝分化司徒澈,一样也能用其他人来瓦解宋王手中的权势。自己到底是正统继位的帝君,朝廷大局还是在他的把持之中。
对司徒澈而言,此举等同于生生将他迫上风口浪尖。常理忖之,他实在应该归附宋王派系,自动与定王保持距离;但是帝君那道谕旨几乎是半公开的要求他与定王相交。
宋王还是定王,这是一道攸关生死的选择题,朝廷如今正是风云诡谲之际,而本可以左右大局的东内太子又缠绵病榻数年,也不知等到将来清算之日,是鸡犬升天还是猪狗不如了。
***我是可爱的分割线***
这边厢,摆摊的白胡子老头接过了楚楚手里的竹签,“燕将独守聊城。”顿了顿,他捋着白胡子抬眼望了楚楚一眼,道:“姑娘,赎老朽直言,你这是中签,可好可不好,你可想听?”
楚楚瞪了他一眼:“我不听你会退我钱吗?”
“自然不会!”老头稍稍抬了下巴,从鼻子里轻轻的哼出一句。
一个道士,敢将这算命摊子开到和尚庙前,必是不容小觑。暗忖翻脸性价比不高,楚楚决定好好说话:“那我还是听吧!”
老头眯眼瞅了她好一会,慢悠悠的翻开了旁侧的簿子,逐字逐句道:“这签讲的是:冲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心似燕儿,君尔之运逢燕子衔泥筑巢之象耶。独守之,也可解为空心徒劳,无益者。唯应小心。千方百计。晨昏鹿鹿不停。此事到底可成并无人知晓,只得自身修之,悟之,或有转机,其含先难后甘之运。”
“我好歹花了三文钱,你能说明白点吗?”胸无点墨的楚楚听得云里雾里。
闻言,白胡子老头突然啪的一声合了簿子,毫无预兆的嚷嚷:“说明白点就是心想事不成。”
楚楚被他的气壮山河之声唬了一跳,捂着耳朵跳出去;还不待她说话,原本清朗的天际突泛乌云。
白胡子老头见势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着那方桌子上的布巾将自桌上的东西裹了,随即脸不红气不喘的背着这硕大的包袱沿小径飞速走了。只在身后留下几张薄纸,留给楚楚望纸兴叹。
不过显然,老天爷没打算给她足够感慨的时间,少顷,滚滚春雷便带着大雨滂沱落下。这场雨来的极为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顷刻间就将人淋得半湿。寺内外人流涌动,能避雨的地方大多站满了人,楚楚拉着潘芸好容易在一间偏殿寻了个落脚点。因为来的晚了,眼下也是人挤人,堪堪能遮个头。
灰蒙蒙的雨雾似是笼轻纱,罩在天地间。檐角的水柱直直下落,噼噼啪啪的在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上绽开来一束束娇艳的水花,轻易沾湿了布鞋。
寒意跟着袭来,潘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楚楚担忧的四顾了一圈,见着旁侧厢房的门半掩着,便用手挡了头,贴着檐角小心的移了过去。
隔着虚掩的门扉,楚楚喊道:“外头雨大,我家小姐身子弱,不知屋内善人可否借地避雨?”
“佛门之地本是慈悲为怀,自然可以,请吧。”内里,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如同山间清泉潺潺。门扉应声开启,她方才看到的锦袍公子正施施然的坐在桌边,与对坐的青年公子品茗。
那青年公子一袭月白色棉袍裹身,外套了灰色褙子。昔年略显青涩的五官线条已然利落,微抿的唇角带着她熟悉的漫不经心。
一道惊雷自天际打落,楚楚恍惚回神,微微欠身,敛眉掩去了眸中的愕然,“我代小姐多谢公子。”
说完,她便出门将潘芸带了过来。
潘芸出生漕帮,因潘老帮主的地位也是个不愁吃穿的小姐,但并不如当日在司徒府的小姐夫人那般规矩重重。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也不需要挂帘子回避,只是坐得稍远以示懂礼。
自楚楚二人入内后,室内便无人讲话。只闻的窗外大雨滂沱之声,幸而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际乌云就散了。厢房窗外桃枝新抽的绿芽经过雨水的涤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风声过耳,枝头跌落连串水滴,叮叮咚咚的砸出动人的声响。
“多谢公子收留,这便停了,我们也不叨扰了。”眼看雨势已止,楚楚率先道谢,潘芸也跟着屈膝示意。
龙似冕起身示意,“两位姑娘走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楚楚堪堪踏出门槛。忽闻耳边想起凌厉的剑气破空之声,尚未反应过来,只见眼前黑影闪过,刀剑相撞的尖利声响刺入耳膜。
“有刺客!”原本无人的室内因这一声,凭空变出了大群的红衣光禄寺侍从,团团挤入楚楚的眼眸。
没时间考虑这些人打哪来,楚楚险险躲过了脸侧的一柄利剑。在漕帮这三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数次码头群殴,她的逃命本事精进了不少。这一次也没破皮,只是被剑气削落了颊边的两缕散发。
“啊!”楚楚一声短促的惊叫,让龙似冕注意到身后黑衣人的逼近。而他身侧的红衣侍从缠斗正酣,根本无从注意。
躲过了偷袭,门外又冲入了大批的光禄寺侍从,几个黑衣人见状也没有恋战的心思,僵持了一会各自寻了机会脱身而去。
打退刺客后,龙似冕不顾跪在面前请安的光禄寺中郎将,亲自从翻到的桌子底下将楚楚拉了出来。潘芸也毫发无损的从树丛里跨了出来,漕帮的人不一定各个会打架,但是逃命的看家本领却是嫡传。
没多久,程州知府也亲自到了清凉寺。楚楚和潘芸这才发觉,这应允她们避雨的贵气公子竟然是当今定王。
“望殿下赎民女不敬之罪。”得知龙似冕的真实身份后,楚楚下意识的跪下。耳边风声瑟瑟,她似乎看到了昔年在梦里送了她老虎的少年,与自己一道跪在身边,边拜边道:“定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龙似冕唇角微微抿起,“起来!若不是你那声示警,本王只怕早做了刀下亡魂!”
楚楚微微皱眉,她那一声并不是为了提醒他的,只是,看到司徒澈被歹人划伤了手腕的情急之意。清凉寺地处程州市郊,她自登岸那时起就做好了再见的准备。只是料不到,这相见会来得那样措手不及。
现下里他已经被人请出去治伤,而且,他也并没有认出自己。或许如那个人所言,现在的薛楚楚早已脱胎换骨。怕是早逝的娘亲,也认不得今时的她了。
在当年死牢中的那场瘟疫之后,病死者连狱卒犯人在内不下二十人。她没有幸免,也被疫症感染。牢房内恶臭的气息在鼻端萦绕,头昏脑胀的她连爬都爬不动。仵作蒙着鼻子进来验“尸”,连鼻息都未探明,只看着她脸上吱吱作响的老鼠就连连惊恐的叫着:死了,死了,拖出去,赶紧拖出去埋了。
她就这样被人拖了出去,用了卷残破的席子裹着。负责挖坑埋尸的人受不了熏人的气息,只是草草掀了两楸土在她身上。她的脸,也便在那时烂的面目全非。
“薛楚楚,你心中有恨吗?”那个将她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男人如是道。
有吗?还是没有?!
恶臭的气息在弊端萦绕,彻骨的寒意自心底丝丝渗出。
楚楚闭了眼,不愿再回想。
司徒澈在光禄寺侍从护送下步出清凉寺高高的门阶时,若有所思的回望了那矗立在山林中的寺庙。主殿高高的檐角下坠了铜铃,随风轻摇,声声脆响似是来自远古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