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肥胖,脸上灰蓬蓬不知几天未洗漱过,身上的袍子已略有些肮脏,伍浩刚刚入宫,却无法从这件袍子上认出他的品秩。
他半坐半卧的靠在路边的树荫里,似乎在躲阴凉,手里却拿着半块干硬窝头,正一块一块掰下来往嘴里塞,看他的手,却白皙干净,似乎并不是个常干粗活的。
这人每往嘴里塞一块窝头,就要皱皱眉,似乎那窝头极为难吃。
旁边有两个年轻太监经过,也不转头去看,竟如看不见此人一般,扬长而去,却反倒对站在这边的伍浩多看了两眼,似乎觉得这个小太监有些面生,而且那目光之中,仿佛伍浩站在这里看此人吃窝头是一件极为滑稽之事。
伍浩站在一边看了这人两眼,忽然觉得他竟然如此可怜。
恻隐之心,往往出现在命运悲惨的人身上,因为他们对于苦痛的体会比别人更深刻,也就更加能够对他人的处境产生出感同身受的同情。
伍浩本来家境宽裕,却在很小的时候被朱图庆害得全家流浪街头,后来又被骗进朱府净身,从此便被周围的人看不起。他小小年纪,对于命运的严酷体会却极深极痛。
此时见到这个中年太监,伍浩虽然不知这人为何沦落到这般地步,却不妨碍他从心底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人。
“伯伯,给你这个吃。”伍浩过去两步,从袖中掏出两块枣花蜜递了过去。他不认识此人,也看不出这人的品秩,只好胡乱称呼。
那人微微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伍浩两眼,却似乎懒洋洋得有些不愿理他。
“你吃吧,这是我的,不是偷的。”伍浩将手向前伸了伸。
那人微微扯动嘴角,似乎觉得伍浩的话极为可笑,伸手抓过枣花蜜糕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袖中还藏了一块......”
“呃......”伍浩脸上有些尴尬,这人怎的这么不客气,我也是第一次吃这种蜜糕,给你两块我自己留一块,已经对你够好了,你反倒还不知足。
想是这般想,伍浩却没有丝毫犹豫,将最后一块蜜糕从袖中掏出,放到这人手中。
此人扬手便塞进口里,细细咀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气。
吃完之后,他却将手中那块干瘪窝头往伍浩手里一塞:“诺,算我换你的。”
说完这句话,竟仰脸躺下,再也不理会伍浩。
伍浩拿着这块窝头,心里哭笑不得。谁要换你这块窝头了,这人真是......真是怪异。
他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人,转身走开。
“小娃娃,你是第一天进宫吧?”那人却突然在他身后说道。
“是啊,伯伯你怎么知道?”伍浩转过身看看他,又上下看看自己,难道这身衣服穿的有什么不妥,被他看出破绽来了?
“帮我个忙,不要告诉别人你给我枣花糕。”
伍浩越发觉得这人怪异之极,这么点事,我为何要告诉别人,他又怕什么?难道是怕别人知道了打他?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那人微微点头,挥了挥手,似乎是让伍浩自行离去,便又仰躺在路边树荫里,不一刻竟然打起呼噜来。
太监居所本就偏于后.宫一角,这条小路更是少有人来往。伍浩若不是刚才迷了路,也不至于从这条路上经过。
伍浩摇摇头,心里暗道,这人定是每日里倍受欺辱,这才躲到这里,真是可怜。
回到屋里,伍浩随手将那块窝头放到桌上,心里默默回忆下午学到的各种规矩,等到同屋里值守的小太监归来,他已经睡了过去。
......
皇城一角,一个独门小院里亮起了微弱灯光。
一个高大身影坐在屋中,昏黄灯光从他背后射下,照不出他的样子,只在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一个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太监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公公,小的给您送饭来了。”年轻太监也不抬头,低声说了一句,将托盘轻轻放在旁边桌上,自己站在一边。
托盘上面,摆着两个小窝头,还有一大碗看不出是什么的炖菜和一碗稀粥。
那人转头看看,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恍然就是伍浩晚间遇到的那个中年太监。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小飞子,今天戴晓楼又找你了?”
“恩,没,没有......”这个叫小飞子的青年太监低着头,小声支吾。
“到底找没找过。”中年太监微微皱了下眉头。
“找过......”
“问你什么了?”
“也没问什么......就是让小的好好伺候公公,别的什么都没说。”小飞子仍是低着头,也不看他。
“哦,什么都没说。”
中年太监点点头,再不说话,径自端起碗筷,呼噜呼噜吃了起来,仿佛大碗里的烂炖菜如山珍海味一般,哪里还看得出晚间吃窝头时的愁苦样子。
小飞子在旁边站着,眼睛转了几下,突然说道:“小的真是为公公抱屈啊......”
“恩?”中年太监从碗里抬起头,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公公尽心尽力伺候皇上,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只不过失手打碎了一个玉如意,值几个钱的,皇上竟这样对公公。”小飞子说的声音极小,似乎怕被别人听见。
这个有些邋遢的中年太监,竟然便是因“失手打碎玉如意”而被罢官闲置的前任内侍大太监、内卫营大统领金诚。
金诚笑了笑说道:“唉,龙威难测,这也不必提了。”说完之后,低头继续扒饭。
小飞子犹豫一下,似乎鼓起勇气说道:“公公,小的这几天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说......”
“说什么?”
“说那个圣子门弃徒,叫做枯山的,”说到这里,小飞子略略停了一下,看金诚一眼。
金诚却仍埋头吃饭,见他停下不说,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疑惑:“枯山不是死了么,他又怎么了?”
“说公公曾跟枯山来往甚密,这次公公被贬,也不仅是因为打碎玉如意,而是......而是因枯山之事受了牵连。”
“胡说八道。”金诚端起碗来把剩下的菜汤喝干净,又拍拍肚皮,也不生气,似乎浑然不以为意,“这都是没脑子的话,不要去理他们。收拾妥当你便回去歇息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公公说的是。”小飞子低头收拾碗筷,也不再提此事,收拾妥当,微微躬身行礼,便转身离开。
小飞子离开不久,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统领。”有人在外面轻声叫唤。
金诚坐在椅中不动,微微抬抬眼皮:“进来吧。”
屋门打开,走进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
进来之后,两人恭恭敬敬对金诚行了礼,开口说道:“统领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吩咐?”
“三件事。”金诚坐在那里不动,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桩,你们这帮小子别觉得老子被罢职了,就没人管得住你们......”
“统领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忒小瞧咱们了!”一个黑衣人低声叫道,语气里似乎因被冤枉而略有些恼意,“营里兄弟,哪个不是统领一手提拔起来的,莫说皇上只是一时出出气,就算统领真的不中用......”
“闭嘴!”另一个人连忙低声呵斥,“什么真的不中用!”
“你们两个小子,别给我在这里讲相声,老老实实听我说。”金诚微微抬起脚作势欲踢,“皇上这口气,不知何时能消,但内卫营却总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你们回去给我好好约束那帮混小子,不要在这段日子惹出什么乱子,撞到皇上气头上,我也救不得你们!”
“是是,统领你尽管放心,这几天来,我们大伙都再小心不过。”
“第二桩,给我查查小飞子。”金诚木然的眼中少见地闪过一丝光彩,“查清楚他这几天跟谁接触过,说了什么。然后,我不想再见到他。”
“是!”两个黑衣人沉声应道。
“最后一件事,今天刚进宫的一个小娃娃,是御膳房的,把他的底细查清楚……最主要的,要查清他为什么会有内力!”
“不要惊动他,也尽量不要惊动别人,有什么困难,就去找刘铭这个贱人。”在金诚口里,他那个老伙伴似乎并不值得他表达一丝敬意。
夜色沉沉之中,两个黑衣人轻轻走出这个偏僻的小院。一身青黑服色似乎与周围的夜融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
……
中午时分,伍浩做完了上午的差事,正在往回走。
来回走了几趟之后,他其实已经很熟悉从御膳房到住所该怎么走,但鬼使神差的,伍浩又走上了昨天下午的小路。
这一次,那个潦倒可怜的中年太监却并未出现。
伍浩站了一小会儿,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却也并未多想。
“小娃娃,你是在找我吗?”正当他要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伍浩转头看去,正是昨天那个人。
“伯伯,你在啊?”伍浩脸上绽出真诚的笑容。
“我叫金诚。金子的金,诚实的诚。”
伍浩点点头,伸出手来:“哦,金伯伯,这是三块酥糕,我带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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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一点,伍浩不是龙套,他将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因此这里才会安排两章单独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