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俞启峥吁出一口气,回头却见太君正襟危坐,面目冷沉:“昨儿晚饭还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俞启峥沉默不语,太君回头对俞氏其他房的人道:“这是三房私事,你们先回吧。”
众人只能退去,出门时,正遇着赶来侍疾的柔茜和两位姨娘。
四奶奶冷笑一声,沐恩堂正房不稳,一夜之间又病成这样,只怕和这位神通广大的姨奶奶不无关系。
大爷甩手离去,大奶奶叹口气,拍拍柔茜的手,也走了。
若是定国公府没有搅入夺嫡之争,遭这种种横祸,柔茜未必不能扶正,谁承想天不作美,许人念想,又要夺人生机,笑人痴想。
柔茜定定神,在廊下求见。
许久不听人应声,柔茜知道太君在里头,不敢擅入,更不敢离去,只能在冷风中空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妈妈走了出来,柔茜不敢懈怠,忙迎上前。
“许妈妈……”
“柔茜!身为妾侍,主母病重,你何故姗姗来迟!”
柔茜怔住,只听许妈妈厉声道:“狐媚惑夫,不尊主母,以下欺上,着罚跪佛堂三个日夜,此后日日抄袭佛经为主母祈福,不得擅出佛堂。”
昨晚国公爷宿在我房里,今日你就不明不白地病了,这是明摆着,要借太君之手,发落我了!竟然不管不顾,大年初一就出手,好!柔茜心中愤恨,好一个故作娇憨的狠毒张氏!
“依着太君原本的意思,是要打发你去恩戒寺的,如此从轻发落,你还敢心存怨恨!柔茜姨奶奶,为着国公府上下百余口的人命,你也该收敛收敛了!”
柔茜咬咬牙,蓦地一笑,扑通一声跪在青砖上,大声道:“多谢太君教诲!柔茜在佛前,必定日日祈祷,祈祷夫人……身子康健!”
说完也不用人扶,拂拂身上玫瑰红的狐狸锦裘,昂着头,一步步优雅离去。
连姨娘和虞姨娘看着她的背影,心有戚戚,垂着头一动不敢动。许妈妈也并不理她们,冷冷瞪着柔茜远去,掀帘回了房。
房里除了姬神医,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俞启峥跪在太君身前,听着柔茜步步走远,沉默不语。
太君叹了口气:“冤孽啊……世间女子何多,你怎就看上了那一个?往前几年,你把她宠的没个样子,我可以不管!可如今这云悠,可是你自己求娶的!是我逼过你,是魏老爷子逼过你,还是云悠逼过你?我倒也想问问你这个堂堂大将军,你是为自救而娶云悠,云悠何辜?她一个娇滴滴的名门闺秀,凭什么要嫁你这个妻妾成群的落魄国公做填房?张远程一门,又何必倾力相救?将心比心,你……自己想想吧……”
太君似是老了许多,扶着许妈妈的手,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俞启峥看着母亲的背影,心中翻疼,母亲其实是和云悠的母亲,张夫人同年的。相形之下,竟像老了十岁……
云悠三天未醒,这病已瞒无可瞒。
因小九常病,又是年节,柳荫胡同本不十分在意,只张大奶奶来看,却是哭着回去的。当天下午,便阖府来瞧,心中莫不哀切,却如同商量好了一般,无人问病因,也无人质问俞府什么,反让俞府上下,更不安难熬。
接着是正国公夫妻,长宁侯夫妻,靖北侯府上下和悦姐儿,几乎天天来看,东宫的人参灵芝和阿胶等一干补品,更是流水一般赏进沐恩堂。
云悠却总不见醒。终于魏卓盛沉不住气,找定国公大打一场,心中恶气不解,人却被太子借故打发去了西北戍边。闹剧一般,只看得悦姐儿很是难过。小九病成这样,魏家也没有心思去李府提亲了。直到魏卓盛离京,他和悦姐儿的婚事也还没个眉目。
小九这一病,搁置下来的还有俞五爷入锦衣卫一事。太子对定国公府的态度,比年前那阵愈发暧昧不明。张氏的态度,也远不及年前那般殷切。俞府上下,人人自危,对柔茜更是讳莫如深。
于此同时,张阁老那边收集贤德王和定国公罪证的计划,却紧锣密鼓,已具成效,只待节后登朝,便要一举定案。
这日张阁老梅下煮茶,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却是管家急急来报:“大老爷,四老爷登门了!”
张阁老一怔:“你说谁?”
“四老爷,咱们张氏状元爷,四老爷!”
张阁老还在犹豫要不要摆摆架子,那人却已绕过梅枝,半旧的青袍趁着红梅蜡雪,大喇喇地走来,手里还提着四小坛酒。
“大哥,你我煮酒吧。”
张阁老嘴张了张,成伯已满心欢喜地招呼人换酒器,终是什么都没说。十余年不见,老四,倒也还是老样子。
张阁老并不好酒,张远程两杯,他干一杯,不知不觉,两坛子酒竟就见了底。张远程还要再开,被张阁老抬手止住。
张远程顺着那只手抬头:“大哥,我决定致仕了。”
张阁老愣了愣,任他又开了一坛。
他忍了又忍,还是道:“你已内定了要入阁的,又正当年,莫要草率才好。”
张远程摇摇头:“不草率!太子已前程无碍,我的职责已成,该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了。”
“自己想做的事?什么事?”
“富贵闲人。”
张阁老斥道:“胸无大志!”
“我本就如此,大哥不知么?”
“……云起呢?你致仕,谁为他保驾护航?他是清河张氏下任家主,不容有失。”
“保驾护航?当初你我入仕,谁为我们保驾护航了?他的路,当然要他自己走。”
“……竟有你这种父亲。”
“云起是父亲亲手带大的,哪里用得着我操心?不像我的小九……”
张阁老见他实在低落,叹口气道:“听闻小九病了,可好些了?”
张远程似被戳中心事,开口就带了几分哽咽:“九死一生,足足5个日夜不省人事了,如今只是吊着命……”
张阁老一怔:“竟是这样严重?可求对方子了么?”
“几个太医都在,姬神医也在,我也求了清河邵氏的回春丹,如今在路上了。”
“回春丹?如今不过五日,就已在路上了?老二帮你求的?”
“哦,是原本和小九定亲的邵氏大公子,借住在我们府里,见小九实在不好,连夜赶回清河求的,如今应在返京的路上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求那回春丹,当真是有效的。”
“……你也别太急了。我府里倒有根500年的老参,你带回去,给小九先吊着。”
“如今小九实在不好,我也就不推辞了,待她熬过这一关,再……再带她来谢您。”
张阁老再一次按住他要开酒坛的手:“莫说什么谢字。只是你,今儿到我这来,就为了灌倒自己?”
张远程突地哭出声来:“大哥,你说我的小九,怎就这般命苦?我与琨华怎就这般命苦?我有儿女三人,唯独她多灾多难,不过十四年就已活的这样痛苦波折!我情愿折去自己的阳寿,换我的小九平安康健,怎就不能如愿?我儿女三个,唯有这个放在心尖上疼,老天怎就偏偏和我作对?我只疼一个小九,只愿小九富贵平安,就这一个愿望,怎就不能如愿?”
半旧的青袍风中更显单薄,眼泪也更添了悲切,神色更显得凄苦,四弟一生顺遂,何时这般软弱凄惨过?
张阁老忍不住心中微怒,这老小子明摆着有备而来,偏偏字字句句直戳自己的软肋!
张阁老出生富贵,长于名门,父亲慈爱,兄弟友善,妻妾温婉,自己学就满腔书锦,一生唯有一志,位极人臣,才华报社稷,奈何先帝重嫡庶,偏偏不让自己如愿。
曾几何时,自己也这般责问老天。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怎就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