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色总暗得极晚,天上乌云如一点墨滴逐渐晕染开来,各家灯柱也都缠上一个点灯的奴仆。且当天际染成黑灰色,那些奴仆也跳将下地,刹那间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与昏黑的天际冲撞开来,点亮整个金陵。
吉时恰至,爆竹里迸出的烟气中隐隐闪着火光,在一声钝响后炸开了去,一列满脸通红的人鼓着腮帮子,吹着喇叭、唢呐之类。待乐队迫近东西二街交接的路口,万籁骤寂。队伍摆入尚书府中,换了一首曲目,又吹将起来。
李狗蛋听见爆竹声,牵了二黑从家中走出,叫上了邻居家的张大柱,决计一同去尚书府凑个热闹。
张大柱见了李狗蛋,却是向着尚书府咬牙切齿地怒骂:“那狗娘养的楚家狗!偷了小爷的钱还来办仪式,可要点儿脸!”
李狗蛋惊道:“你是怎么了,你在哪里学来的这种鬼话?”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明威将军夫人对我们有恩,不可以这样骂人的!”
“我们这些卑贱的穷鬼除了能骂娘骂狗发发牢骚以外能干什么?何必装清高!”张大柱发作一番,沮丧地说道,“狗蛋,你不是和伍聪哥很亲么……你……你帮我到赌场找些证据,递交给……给伍聪哥,可以么?那钱可是给我娘治病的救命钱!”
李狗蛋恍恍惚惚,只听到什么“赌”,什么“救命钱”,随即瞪圆了双眼,惊道:“你去赌了么,拿救命的钱去赌了么?怪不得你说得一口烂话!”
“其实也不是救命钱,是我要买宝剑的!”张大柱打断了李狗蛋,“别想着你和楚家十三爷玩过两年就觉得自己多不一样,那楚恩澈还记得你么?你现在还不是一副穷酸样!”
李狗蛋虽说年岁尚小,但也是个极重义气的。即使张大柱成了赌鬼,求他办事也没个好口气,看在情分上还是答应下来。
“狗蛋,你可千万别同谁说起,我爹娘知道我去赌,一定会打断我的腿!”张大柱拍了拍李狗蛋的肩膀,说道,“不说要到楚府去么?我指出那个臭贼,可一定要把他记住!”说罢,二人搭肩而去。
楚府门前一列列载行装的车队鱼贯而入,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领着十来个约莫十四来岁的女娃走在车队前头。看门的李盛春见那几个女娃个个眉清目秀,模样俏丽,便露出猥琐的笑容,向那彪形大汉招了招手。
李盛春将手缩到袖里时,彪形大汉已经领着那列女娃走到了李盛春跟前。李盛春捏着一个蓝衣女娃的手臂,对着彪形大汉笑道:“赵祥兄,你带着些个丫头片子来作什么呢?”
赵祥目睹此情此景,并不感到惊诧,他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的行当了,这是要给十三少爷的。”
李盛春却没有接话,不顾那蓝衣女娃使劲挣开他的手,问那女娃:“你是不是有痨症?”说罢,又翻过她的手来,闭眼在她的手掌心左点一下,右点一下,又将两指在额头画了几个交叉,运劲一指,缓缓睁眼说道:“你这痨症我包管会好!”事实上李盛春与赵祥都深知,这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李盛春只是想将那些个女娃的手都摸它一摸。
蓝衣女娃猛地挣开李盛春,气愤愤地躲在赵祥身后。
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褙子,白色棉麻竹叶立领中衣的女娃走上前来,对李盛春笑道:“何不帮我治治顽症?”李盛春抬眼望去,见那女娃面似白玉,指若白葱,面不施胭脂而红,口不含朱丹而茜。鹅蛋脸面承着清秀眉眼,琼鼻绛唇,人品相貌都在他人之上,马上就答应下来。
李盛春托起那女娃伸来的手,闭眼捋着胡子,那女娃掏出一盒胭脂在手心抹了厚厚一层,赵祥见状只是忍笑看着。
李盛春在那女娃手上胡点一通,指上沾了不少胭脂。他佯作运了口气,往头上画起交叉来。待他停了动作,额上已然多出几个显眼的红交叉,他往前一指,苏昭明忙负手站好。李盛春缓缓睁开眼来,说道:“你这顽症虽说难治,我也多画了几个交叉阵,包管你身子结结实实的!”
众人这时都见了李盛春额头上的交叉,赵祥轻咳许声,其他人则纷纷掩面而笑。那女娃却是面无异色,微笑说道:“我可得好好谢谢大叔了,方才我还闷闷的,现下觉得好多了!”说罢便回到队伍中去。
赵祥也不点破,带着众女娃往楚恩澈所在的纳梨院走去。
那女娃跟在赵祥的身后,捂着耳朵抱怨道:“这楚府不就搬个家,升个官,何必搞得跟统一宇内似的,吵得不得了……”
赵祥停下脚步,回头低声训斥道:“苏昭明,别以为你是十三少爷送来的我就不敢教训你!果然是没人生养的,一点世故也不晓得,把手放下!”
苏昭明见赵祥发怒,便只好将手缓缓放下来,嘟囔道:“知道了,就你最懂!”
“这还差不多……”赵祥回过头去,继续走着,“你收起你那奔丧脸啊,今儿可是楚尚书的大日子!”
“能怎么办,我简直是太伤心了……”苏昭明佯作哭泣之态,说,“门口李盛春腰上那个香囊所用的针法好像是您夫人独创……”
赵祥剜了眼苏昭明,怒道:“鬼听你胡说!快闭嘴!”但心里却在回想着李盛春腰间那个香囊的形状。他想起方才李盛春那轻薄的样子,心中暗骂道:“这臭婆娘!”
一行人走到纳梨院前便滞住脚步。苏昭明脱队走到大门前,只见门侧有两联——上联:雪气浸梨定六魄,下联:孤香蚀棠罩花魂,而头顶金匾题着“棠梨罢雪”四字。
苏昭明暗暗称好,回到队中。赵祥叩了叩门,推门进去,只见纳梨院里众人正忙活安置行装。一个小厮见众人到来,停下手中的工作飞奔过来。
“赵祥大哥,事务太多,竹杖脱不开身,就没能去接您过来,见谅!见谅!”竹杖掏出汗巾擦了擦鬓边的汗,笑道,“大哥且到厅里坐坐,待会随我们庆祝庆祝,今晚就留在这儿好了。现下我得带这批丫头到书帙老头儿那儿登记,请您稍等。”
竹杖邀请自己来尚书府作客,赵祥自是很乐意的,因为楚府独嫡屋里客房吃食绝对极好,但想起自己的婆娘他还是咬了咬牙,说道:“我有要事在身,今晚是不能作陪了,改日再来找我庆祝吧!”说罢作揖离去。
众人进了务事厅,竹杖便退出门外将门虚掩。
苏昭明站在前排,见一个两鬓灰白的老头儿坐在案前,想必这就是书帙了。他草草在纸上记着些什么,看见这十几个女娃进来,取过一个崭新的簿子开出一张字条,又缓缓拉出抽屉,摸出一块腰牌来。
“你们这儿谁个子最高?站出来!”书帙拿起腰牌敲了敲桌子,说道,“怎么,没人出来领么?”
苏昭明深知楚恩澈绝对早有安排,而且她比这些个丫头都年长一岁,自是个子最高的,便站出去领了腰牌。
“叫什么名字?”
“我姓赵名明。”这一节苏昭明早就同楚恩澈商量好了,这样避免有人循着她的名字摸清楚恩澈的目的。
众人登记完毕,这十几人只留苏昭明一人近身服侍。书帙拂了拂手,口中不住说着:“我最烦你们这些毛丫头,就爱瞎吵吵,以后没事千万别来找我!”
众人都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苏昭明倒是饶有兴趣。众人退出房外,竹杖见她们出来,凑上前对苏昭明说道:“赵姑娘,且随我去藏梨轩放置行装吧!姑娘们,你们的住处在务事厅左首。”苏昭明随竹杖前去,且留下这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笑。
竹杖看了眼苏昭明,笑道:“藏梨轩嵌在少爷所住的上房里头,乃是少爷的贴身侍婢所住,与上房一门隔断,便捷得很——赵明姑娘,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苏昭明闻言一怔,她看那竹杖很是面生,便凝神去想自己究竟在哪见过这人,但想了许久只是越发的心烦,只好置之不理。
竹杖见状,颇是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本应作些自我介绍,但为了试试苏昭明的能耐,什么也不提。
苏昭明虚捋着胡子,说道:“常写字,左撇子,模仿字迹出色,左脚有伤,处处撙节。”
竹杖一诧,思忖着苏昭明是怎么知道他左脚的伤的。
“在想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左脚有伤么……”苏昭明将自己的“胡子”卷起来,停下脚步说道,“你走路时右脚步重,左脚步轻,那么便是左脚有伤,但是若不细看又看不出来——你在掩饰,一定是有对外瞒着的失败行动吧?”
竹杖正色说道:“你可别到处讲。”
“我是什么人?”苏昭明早就知道他是要试试自己的能耐,便起了炫技之心,语速飞快地说道,“左手中指第二指节有茧,说明常用左手写字,十三少爷又是不喜欢读正经书的,我想一定是帮十三少爷抄书,倘若你不能模仿十三少爷的字迹,你的左手就不会生茧,因为老爷发现字迹不同定会‘严加防范’。处处撙节则是你的发带边缘并不平整,而你方才擦汗的汗巾上也是裁剪不平,绑着从汗巾上剪下来的发带,还不算撙节么?”
楚恩澈在房内听了苏昭明这番说辞,暗自赞叹,他走出门外,却说道:“也不是那么不可教。”
竹杖远远见了楚恩澈,行了一礼。苏昭明背对着楚恩澈,见竹杖如此,便也转过身去行了礼。二人快步走到楚恩澈屋内,一个小厮在门边垂手侍立。
竹杖指着那个小厮说道:“我打小便和他一起服侍十三少爷。”
“也不知是谁规定的,大家公子起名字都爱化用诗文,我想他一定叫作芒鞋。”苏昭明笑着吟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竹杖轻轻点头,楚恩澈却冷哼一声,说道:“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
苏昭明见状挑了挑眉,问道:“何以见得?”
“这样卖弄,恐怕不出一天就给撵走了。”
苏昭明这才明白,笑了笑说道:“我自有分寸。”
楚恩澈点了点头坐回案前,拿起那本《劈山救母》的全图,看着苏昭明身上的竹叶立领中衣,说道:“碍于情况你是不能沿用原名了,化名叫起来也难听。既然你穿了件竹子纹样的衣裳,又不能和竹杖冲撞,那就叫作绿筠好了。”
苏昭明听罢笑道:“碍于情况,谢十三少爷赐名。”说罢一时无话。
楚恩澈见气氛略有些尴尬,直了直身子,边看书边问道:“你置身其中后,下一步作什么?”
“同楚府上下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