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上,曾小川望着窗外不紧不慢的白色流云和不知交界不知所终的远处的天色,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整整一程。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在昏迷的时候才能有所觉察,才能对自己坦白。曾小川就是这样的女子。她的清醒,永远在最无用的时候才会喷薄肆虐,而那些障眼法一样的小把戏,在醒着时,她却总也分不清。
其实在睡着之前,看着那些辨不清白天黑夜的流层,她轻声问了自己一句,要不要醒来。
到达N城的时候,正是下午五点。深秋的N城,在黄昏里别有一番韵味。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里,曾小川从心底爱这个不慌不忙的城市。它永远像一个张开怀抱的母亲,呼吸均匀而沉着地等待或庇护着奔波劳累的儿女们。到了N城,她惊诧于自己居然有种好不容易回家了的感觉。
出了机场,方敬同的车就等在一边。她看见后于是停了下来,看着那里。半分钟后,方敬同下车走过来,然后二话不说地接过她手里的大大小小的行李,脸上是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累不累?“上车坐稳后,方敬同张口问道。
曾小川没回答,长舒一口气后往身后的椅背上大喇喇地一靠,半晌,睁开眼睛问他,“你以前见过陆琛然吗?“
“没有,怎么了?“方敬同奇怪地看着她,琢磨着怎么刚见到自己她就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给你铺垫一下,免得你以后见到他会有一种看自己小时侯照片的错觉。“说完这句话曾小川就又闭上了眼睛,然后把头别到一边假寐。
方敬同却被她这句“随口一问“惊了许久。倒也不是惊,但是曾小川一下飞机就问了这个问题,可见南宁之行中陆琛然一定给她留下了些特别的印象。
陆琛然……方敬同在心里反复推敲这这个名字。自他被送到国外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和自己联系,因此那些年她究竟过得怎样他不得而知,哪怕曾暗中雇了人仔细打探,最后的来的消息里也只有一句“郁郁寡欢,病终“的结果。猛然间,还有一句话忽地跳上他心头。方敬同几乎要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好好回想了,但是目光掠过身边憋着眼睛的曾小川,他眼光闪了闪,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开。
那句话是当年他得来的陆家调查资料上写的一句,“陆夫人出殡时,陆琛然以继子身份披麻戴孝行大礼。”他清楚记得,当年在档案的边角处看到这句话自己的嗤之以鼻,人都抑郁死了,陆家还找个小孩这般装模做样干什么,是为了在心里扇自己的脸吗。而今想来,“继子”这样的张冠李戴并不是陆明韶的风格,他不会为了图一个脸上好看就把弟弟从孤儿院保养来的孩子在葬礼时临时拉来当作“继子”充数。
不过这样的猜忌也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在家里忙着处理当下手头事务的方敬同就忽略了这件事。
傍晚,曾小川回到自己的家。她没有把行李箱带回来,而是放到了方敬同那儿。当进家门后一眼看到正坐在客厅里看新闻的陈诚周,曾小川不知道有多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
“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大衣脱掉随手挂到一旁的衣架上。事实上这个看似笃定的语气里充满了试探,从一进门看到陈诚周已经坐了不知多久的身影时她心里就像有一面鼓在细密地敲打着。她不知道这几天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陈诚周是否都如此这般罕见地回来了,但是按道理说,如果晚上回家住看到自己不在他起码都会打个电话询问状况的,想到这,曾小川又稍稍心安了些。更何况去南宁之前保险起见她还特意交代家里的广东姨娘,如果先生问起就说自己和几个朋友去附近转转、散心去了。
但是令她意外的是,在说完这句话后陈诚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半心虚半殷勤地回应她。他依旧定定地坐在那里,看着电视纹丝不动。
她用手捋了捋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然后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发什么呆呢?”她走过去拿捏着力度推了推他。
“噢……你回来了。”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笑着对她说。
“想什么呢?”她又先发制人地问。
“不是……,”说完这两个字陈诚周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心不在焉了,然后该忙改口道,“也没什么,就是公司的一点事……这不该定下来和哪家建材公司签约了嘛,这几天正在忙着看资料然后定人去谈判。”
“有意向了吗?”说完这句话,曾小川又似无意地添了一句,“这不,看你忙得人都失神了就关心地问问。”往常她是压根不搀和陈诚周生意上的事的,可是今天,连曾小川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回来之前她一直跟自己反复强调要自然要自然,可是这越是该自然的时候她反而越画蛇添足的慌了神。
“大概定下来了,xx,xx和xx,还有就是启远。“陈诚周说。
听见“启远“这两个字,曾小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今年你们和启远还有合作吗?“
“嗯,“虽然不知道妻子为何这么关心这件事,但是他还是略叹了一口气地解释道,”其实启远是最理想的合作企业,可是你也知道,这段时间‘豪立’的资金链出了点问题,启远的定价又太高,所以除非他们奇迹般地降低售价,否则今年的这单生意就没法再用启远了。“
听到这话,曾小川反而暗自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和陆琛然接触之后从南宁回来的路上她就特别怕同时想到“豪立“和”启远“的名字,也许只是自己一时心虚吧,她安慰自己。在去南宁之前,她以为这不过是借用自己豪立公司掌门人夫人的身份去完成的一次见面和前期交流,虽然她也想过有可能会引起别人的猜想,但是这”别人“也至多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陆琛然而已,何况方敬同的计划里他们将来还会一起合作,相当于半个一条船上的人。因此她就没再过多担心。然而见到陆琛然之后,她忽然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太多莽撞,太过感情用事。陆琛然的每句话里都似乎藏着弦外之音,而他的一些动作和神情,风尘染发下的凉寂和一惊一暗的倦怠,又让自己在犹疑里猜到了一些也许不敢细想的瓜葛和故事。
她并不是义无反顾的,她的情只能落在红袖添香的温情上。这是她的安全范围。感情之于曾小川,并不是顾盼生姿的流光舞步,而是能看得见脚印、有人带着她走过的来时的路。但是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样的亦步亦趋里,魅惑远多于安心平稳。
也许正是此时,曾小川才真正意识到,她已经不管不顾又无法回头地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