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街道熙熙攘攘,一行人脚步勉强算得上整齐划一。春光娇媚,为首的男子却是满头大汗,着装明显与身后众人不一样,停下来拭汗的空档,身后跟着的男子一脸不悦上前,“喂,你不会要带我们去方家的矿山吧?”
“这条路除了去矿山还能上哪。师爷真是出师不利啊,为了这小小刁民就平白无故得罪了方公子,真好奇你会是怎么个死法啊?”俊逸的少年扛着剑一脸懒洋洋,幸灾乐祸之意毫不掩饰。
那师爷闻言更是恼火,“要不是两个月来你们连个毛贼都抓不到,来衙门报案的人越来越少交不了差,我至于大清早逮着个报案的就出来吗?!”
师爷似乎很有威信,亦或是因为羞愧,衙门众人都非常配合地垂下首,唯那少年淡淡道:“什么也不了解就带人出来,还真是玩忽职守。”
阿竟知道自己此举会害得方公子损失颇大,一路忐忑不已,此刻却是确信了谢初的话。官商勾结,方公子有什么损失用不了多久就能补回来,以后还是高高在上的方公子,而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只求能拿到钱财带一花和包子远走高飞,何况,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昨夜亲眼看见换出的铁矿经护城河运了出去,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岂有退缩之理。阿竟冷静了些便按照谢初交待他的话道:“师爷,这离州无人不知方公子今次是与谢初谢老板做生意,而且今日就会交货,可昨夜小的听了些消息,说这谢老板身家底可不干净,从前可是专做铜矿生意发家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住了声,阿竟这才继续道:“方公子的矿山养活了多少离州人,小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谢老板有什么图谋,小的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半句话,这才赶紧到衙门请了诸位随我去矿山瞧上一瞧。”
这说到做铁矿生意,如今在三国都能说得出的还只方处一人而已,可说到做铜矿生意的,这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而做铜矿生意还能发家致富的,人也多,但有范围,定是盛产铜矿的梁水人无误。
“哟,这趟差走得好有可能帮方公子挽回了那么丁点钱财,当然,说不定别人方公子根本不在乎谢老板的小小图谋,反倒觉得我们在多管闲事坏了他的雅兴。走得不好,便是得罪了方公子谢老板两人,谢老板倒是没什么,方公子若动怒,都大人带着咱们整个衙门的人跪下赔礼道歉恐怕都于事无补,你说你这不学无术的汉子不是正带着咱们往火坑里跳么。”
少年再次开口,语气平平淡淡、轻轻缓缓,阿竟却不由一哆嗦,目光尽落在少年玩世不恭扛在肩上的长剑上了,隐隐觉得寒气一阵阵袭来,忙道:“小的不敢,是小的思虑欠周,那不如……”阿竟顿了顿,目光转到师爷身上,声音小了些带着试探“不如我们回去吧。”
师爷冷哼一声,“来都来了岂有灰头土脸打转的道理,我们可是按衙门规矩办事,例行公事上去问一问,方公子就算知道了也没道理为难我们,反正好好看住这个报案的就行了。”
本着上去就那样看一眼的心理却发现了数量众多的铜矿石,衙门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知该庆幸自己走了****运还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遇到今日这种状况。
冷秋匆匆赶来时,阿竟已经把谢初交待的话都说完了,不外乎方处其实顶着第一铁矿商的名义在偷偷与敌国互通暗贩铜矿的种种猜测云云,能得出这种猜测结果的原因也是因为是人就喜欢八卦,这衙门冷清了这么久,方处又好歹也算得上是个知名人物,不一会儿,各种作奸犯科,烧杀抢掠的版本齐齐上演。
冷秋一晚几乎没有入睡,素来工整的服饰有些浅浅的褶皱,神色倦怠用手按了按额头,语气颇为冷淡,“这件事情我们自己会查个明白,不劳衙门兴师动众。”
这八卦归八卦,真得罪方家可是没半分好处,衙门的人气势瞬间低了许多,师爷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方家的生意我们自然插不上手,可与敌国互通便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方家铁矿山出现了大量铜矿,事情若传出去了怕是不好听,还是请冷管家协助我们把这事情调查清楚吧。”
说话间冷秋又收了两封小厮递上的信笺,冷秋本一直皱着眉,面无表情看完第一封信,手上稍用力便将纸碎成粉末,打开第二封信时脸色却是陡地一变,决绝转身离去被一柄长剑挡住去路,冷秋声音说不出的冰冷“让开!”
那少年依旧满不在乎,嘻笑道:“冷管家这样急着走是什么意思?这铜矿要真这么入不得冷管家眼,我们只有先拖回衙门去再慢慢调查了。”
冷秋并不说话,冷着一张脸伸手握住被布捆得严严实实的剑,两人都不开口,仅仅视线交汇,危波暗涌。
差不多有半盏茶的功夫,冷秋收回手,面上挂了疏离的笑容,“楚捕头年纪轻轻功夫就已经这样好,日后必定前程似锦,何必在此时做些自毁前程的事。”
那俊逸少年收回剑继续扛到肩上,笑意收敛,“承让,不过我这乡下人可没什么远大梦想,只想做点想做的事,混一天是一天罢了。”
“呵”,冷秋轻笑出声,“做想做的事?可巧,在下此刻也有一事必须去做,你们若是觉得不好交差尽管把这些铜矿运回衙门去好了,方家还不至于损失不起,至于名声什么的,方家根本没在乎过!”
说罢匆匆下山而去,似乎对这儿的一切毫无留恋,少年弯了弯嘴角,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要知道这个数量的铜矿,还真不是个小数目,而就这样运下山去,对方家的信誉肯定是有影响的。生意人毫不在乎信誉?也真只有方家能豪气干云说出这番话。
矿山今日这样一闹是开不了工了,工头一合计,打算体现人道主义集体休息一天,留了个看山的老头便全走光了,其实按方家的名气,这矿山就是没一个看着也没人敢动。阿竟有些颓然坐下,胸口却是松了一大口气,事情总算办好了,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谢初说过今天就会把一花和包子送回来。
悄无声息出现在眼底的缎面绣鞋让阿竟骇了一大跳,待看清面前的人却又不置信般揉了揉眼睛,最后讷讷道:“一花,你怎么在这儿?”
一花柔柔浅笑,快走两步上前抱住这个消瘦的男人,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半响无言。
阿竟至今不习惯一花这般主动的示好,只是任由她抱着,轻声道:“没事了,一花,我挣到大钱了,以后我可以让你和包子过好日子了。”
提到包子声音又渐低了下去,于是问道:“是谁带你出方府的?”
一花不答反问,“相公,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哪儿吗?”
阿竟垂首,却看不到一花神色,她的发很柔顺,带着淡淡的馨香,阿竟的思绪也被拉回到那日。
那并不是阿竟愿意回忆的过去,如小山所说,他的人生没多少幸运的事,借酒消愁认识的酒友带自己去赌钱,至此一发不可收拾,输银子输地输房子甚至鬼迷心窍输儿子给那六十岁还膝下无子的员外,自己不敢回家偷偷在小巷看着儿子被人强行从妻子手中抢走,满脸都是眼泪却不敢阻止,痛恨自己的无能,却突然见一向怯弱的妻子拿了菜刀砍向那些人。
直到妻子被砍倒在血泊中,儿子还被浑身沾满鲜血至死都不瞑目的妻子死死抱在怀中,任谁也抢不走,路人都再也看不下去出手相助,那些恶人骂骂咧咧嫌晦气离开,自己还是腿角发软到一步都迈不出,尽管是不幸的人生,可自己从来没想过要选择死亡。
人群渐散,离州热心的人不多,仇杀天天可见,人心早已麻木,没一会,大街上除了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在收拾,其他人只是漠然离开。
一张草席快盖到妻子身上时,被人轻轻丢开,那女子洁白的绣鞋似乎丝毫不惧脏踩到血污之中,她一身素净的衣,如瀑布般的黑发未束,光洁的额头,远山般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嘴角一抿,道:“这小孩还没死。”
年纪很大的女人只淡淡扫了一眼,目光甚是高傲与不屑粗着嗓子道:“都被吓傻了,没娘的孩子迟早得死,不如死在娘怀里,下辈子睁大了眼睛找准了好去处再投胎。”
年轻女子摇摇头,“他希望我救他。”
说罢轻而易举从妻子怀中抱出了沾了一身血的包子,包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没哭的孩子当时就伏在那女子瘦弱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年轻女子便是一花。
阿竟眉头深锁,回答一花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把包子送还给我,问我‘要不要给孩子找个娘?’”
一花将阿竟抱紧了些,靠在阿竟胸口的头却是微微摇了摇,“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十四岁。我见过把孩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母亲,也见过互许终身生死不离的夫妻,不过,我娘却是为了父亲可以杀掉自己孩子的母亲。那年我娘生了大病,自知活不了多久,想见我整日在外花天酒地的爹一面难于登天,哭闹,自杀,甚至杀我,什么把戏都玩过了,爹烦得再也不上当了。”
“有次娘突然吐了很多血,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心中害怕得紧,忙出门去找爹,可在酒馆门前找到他时,他正和酒友喝得伶仃大醉还嚷着要再去赌庄玩,我拉着他不让他去,跪下来求他再回去见娘一面,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让他离开,他却一脚踹在我的胸口,大骂我是不肖女,和酒友离去。”
“对于一个只知道回去要钱的男人,我从来都是不屑的,可我那日就那样一直跪在地上磕头,嘴里一遍遍重复着‘求你了’,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想让他去见娘最后一面而已,我用尽我能想到最屈辱的法子去求他,可是没有回应……。他们越走越远,淡出我的视线,可我还是那样一遍遍磕着头,血顺着眉骨流下,完全不觉得疼,比起娘拿刀划在我胳膊上时的疼痛,真的一点也不疼,我只是想最后为那个女人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也好……我有没有说过,我真的很喜欢我娘,尽管她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个男人,尽管她一直讨厌我,尽管从我一出生时她就憎恨我不是个男孩子……”。
感受到阿竟身体的僵硬,一花毫不客气把泪水擦在这个男人身上,继续道:“似乎说得太远了,那年,那个和我爹一起离开的酒友,正是你,虽然当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可一年后我在小巷看到你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可真是狼狈啊,看着自己的妻儿被欺负只能默默躲在暗处流泪,不过我又能期望爹那样的人身边能有些什么朋友呢?没想到的是直到你妻子被杀死你都未出现,也不知道她当时是否想见你最后一面呢?”
一花抬起首,看着这个男人的眼泪溢出眼眶,轻轻替他拭去,笑道:“想和我一起过好日子?你还有过好日子的资格吗?这座矿山已经放满了炸药,包子也被谢初带过来不知道扔在哪个地方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这儿就要被夷为平地,我可以答应你,放你们其中一人一条生路,你是要看着儿子因你而死?还是再躲避一次?”
“丧心病狂!”阿竟一把推开怀中的女人,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指着一花道:“包子也是你儿子!他天天跟在你身后喊你娘亲你如何能忍心?!”
一花皱眉,“你若是选择了让儿子死,我也不会离开,我陪着包子一起便是。”
阿竟跌坐在地,似乎从不认识眼前的女人,“我们一起离开不好吗?忘了从前那些事不行吗?我们有钱了,我们以后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我们……一花,是不是有人在逼你?你怎么认识谢老板?是不是他在逼你?!”
一花将手中碎成两半的玉佩掷到阿竟身上,终是哭了起来,“是啊!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一个人而已,我害怕步我娘的后尘而已,谢初用他的性命威胁我而已!”
阿竟却似乎镇定下来,片刻才开口道:“你一直喜欢小山是不是?当初嫁给我是为了逃避吧?”
“不是……不是……”,一花看着眼前身形消瘦的男子,泪水越来越多,这个男人一直以他的方式爱护着她,从不肯让她受累,一直默默保护着她,哪怕是被谢初逼得再紧也未对自己诉过一句苦,怕的便是透露太多给她招来危险罢,一直想尽力让这个家过得更好,尽管想到的法子是这么的糟糕,若非自己知晓他的过去定不会以为他是能抛妻弃子的人。
尽管是别有心思地接近他,可下定决心嫁给他时,是因为撞见包子过河边的那座独木桥时的情景,本来走路就不稳在上面更是摇摇晃晃,阿竟跳进河水中,纵容而又担心,一路护送包子走过河,阳光照在水面,波光粼粼,映出这个男人雕刻分明的五官,他开怀大笑,将包子架在颈上,双手扶稳,侧首时目光相对,他有些失措,然后微微扯动嘴角,水珠在他脸上折射出光芒,那一刻,一花忘记过小山。
“一花,真的是这样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不能置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