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朦胧，凉风微起，初春的夜晚尚自处处盈渗着寒意。
潭州刺史杜泽的府邸，后花园的凉亭内，一对中年夫妇正相拥相依着，悠然守望这满空的星辰。
那男子气宇不凡，充满爱意的笑脸上无形中透出一股威严之势，女子雍容美丽，嘴角上浅浅的微笑洋溢着幸福与满足，正是杜泽与夫人宁氏。
微风吹来，竹影婆娑，两人身上掉落的十分稀松的黑白色狐裘毛也跟着缠舞，在洁白的月光和透过窗格的淡黄.色烛光的照射下，静谧的有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似乎感受到了寒风的凉意，杜泽更加紧紧地抱住了夫人，下巴轻磨着她乌黑的散发着清香的头发，轻轻道：“宛儿，真希望时间能停止，我们两个永远的这样待在一起。”
杜夫人朝他怀里挤了挤，过了一会儿悠悠叹道：“是啊，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那一晚，你也说过这番话，却没想到一晃就过去了十八年，如今我们的成儿都到成亲的年纪了。”
“唉，那个臭小子，”杜泽听她说起儿子，心内没来由的泛堵，不过却依旧轻轻道：“都是让你给惯坏了，整日带着一帮街头混混游手好闲，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以后可怎么是好。”说完心内又加了一句：“明天还得把他叫来揍一顿。”
“咯咯，”杜夫人显然没他那么悲观，“还说呢，就是你整天打来骂去的让他呆在屋子里读书，如今成儿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别人不知道的还道你俩是主仆，不是父子呢。”
见杜泽只叹气不说话，杜夫人又劝慰道：“相公，咱们的成儿虽然读书不行，但毕竟不是一无是处，若非他整日风吹日晒的将你画的画拿到街上去卖，有空了还要到河堤去抗沙包，就凭我们娘俩织布的钱，怎么能够府上的花销呢。”
杜泽听后豁然而立，瞪着大眼怒道：“哼，这都是他自找的，要是从小就安安分分的读书，考取个功名，就是做个教书先生也不知要比现在强多少倍。”
但他完这番话，眼睛已有些湿润。
自己因为治水不利，被罚两年薪俸，如今家里全靠妻子和儿子支撑，他心内又怎么能好过呢。
杜夫人知道丈夫是刀子嘴，其实心疼儿子不亚于自己，每次看到儿子疲惫的拖着两条腿从外面回来，他就在窗前忍不住默默的掉眼泪。
她不由轻轻拉住丈夫衣袖，待他坐下来，又道：“相公，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儿子的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成儿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凡事都有分寸的。”
“唉，”杜泽长叹一口气，待平复了心境，转头道：“夫人啊，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咱们杜家书香门第，子孙哪个不是饱读之士，你看咱们大哥家的怀义、墩路，未冠便考进秀才三甲，二哥家的合良，还有几个堂兄家的子孙，也老早就成了秀才，唯独咱们家……”
说到伤心处，杜泽又忍不住低头感伤，“每年宗族祭祀时我都觉得无颜面对父亲叔伯们。”
杜夫人听他说这些，心中也是难过。
自隋朝开创科举，为读书人指明了一条入朝为官、鱼跃龙门的途径，天下间便无不以读书为上上之选，书生无形中得到了更多的尊重。
而经过隋末战乱，李渊一举取得天下，其中出力最多、功劳最大的又是一些老的小的书生，及至平息战乱，定国策、兴律法、制礼仪、行教化……武将们一窍不通，样样又自然少不了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因此读书识字一时间便像瘟疫一般流传开来，书院骤增，学堂林立，有条件的家庭几乎都让子孙闭门苦读，以求一鸣惊人。
但正是在如此风气下，堂堂的刺史之子却屡屡落地，十八岁连个秀才都不是，这叫身在书香世家的杜大刺史不知明里暗里遭受了多少冷嘲热讽。
而且杜老爷子及杜家众耆老眼见孙子并非鲁钝呆笨之人，只是因为不刻苦用功，便将督导不善的责任全都归在了杜泽头上，结果杜泽每次回家便只有低头挨训的份。
不过归根结底，这些都是拜儿子所赐，杜大人自然轻饶不了他，有事没事就叫来训斥一顿。
“要是咱们的裳儿也是个男子就好了。”杜夫人知道儿子是不能完成丈夫的期望了，不由想起了女儿，她的骄傲。
杜霓裳年方十五，不仅貌美如仙女下凡，聪明伶俐更是世间少有，十三岁时便刺得一手好绣，弹得一手好琴，及至十四岁，忽然迷上了织布，但嫌当时用的纺车太过笨重，闭门三月，自己造了一台，块儿头不但比原来小了一半儿还多，织起布来更加轻快，而且还能同时织出不同纹络。
一时间家家户户争相用之替代原来的纺车，并随之兴起了一股织布热潮，杜霓裳的大名也因此而广为称道。
每次家族中的女眷们坐在一起谈论谁家的子孙更有出息时，唯有这个女儿才能抚平杜夫人因为儿子不争气而受到的心灵的创伤。
杜泽听她说到女儿，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自来名花倾城，远观商纣之妻姜皇后，近观隋朝独孤氏，哪个不是因貌美贤淑而名流千古。
花海千顷，一枝独秀。自古至今，亿万女子之中，唯独自己的女儿以美貌与才学青史留名，做为父亲，他怎能不倍感欣慰。
但正如妻子之言，可惜她是个女儿家，否则吟诗做赋，侃侃而谈，杜家又有哪个男子及得上。
“相公，要不你再续一房小妾，生一两个儿子？”杜夫人见气氛凝重，笑着调侃道。
“哈哈，夫人，你终于想通了，我正有此意，就怕你不高兴”杜泽将计就计，兴趣十足道：“反正是娶，咱们杜家也大，要不直接纳个两三房，我就不相信生他七八个儿子会没有一个成才的。”
他故意不看夫人气得涨红的脸，继续说道；“儿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中字名‘录’，其后分别为啸、书、神、侠、倚、碧、原，多了就再加金、古、庸、龙，你说好不好？”
“你敢！”杜夫人大声咆哮起来。
话说经过隋末战乱，英雄辈出，女中豪杰自然也少不了，杜夫人虽说不是其中之一，但自小舞枪弄棒，功夫也是一个了得，曾独自打跑过三个流氓，因此每次夫妻吵完架，受家法的总是他这个身在夫权至上社会的很少有例外的可怜丈夫。
但杜大刺史似乎天生一幅贱骨，偏偏就喜欢将妻子惹恼，然后再恭恭敬敬的赔罪，如今眼见时机已到，正准备“好宛儿、乖宛儿”的求饶，只听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中间隐隐夹杂着哭泣。
响声不绝，越来越大，两人急忙站起，却仍旧听不真切，但“二少爷”三字却是叫喊最多的。
“二少爷？哪里来得二少爷？……莫非是铭儿？”杜泽心内思忖道。
这个铭儿自然也是他的儿子，杜泽一共生有二子，长子杜成是夫人宁氏所出，也就是适才两人口中那个让他生气受气又出气的成儿，次子杜铭却是他一次伤心下，酒后乱性，与府上一个丫鬟生的，后来将那丫鬟纳了妾，独立置在一个小院中，便很少过问。
及至十月怀胎期满，分娩时是难产，大小只能留一个，当时杜泽正外出游学，杜老爷子为了给杜家多添一条香火，便保了小，但万万没想到的是香火是有了，待杜铭长到五六岁，却发现竟然是个傻子。
本来一个庶出子无关紧要，傻也就傻吧，但杜老爷子见他天庭饱满，仪表堂堂，断言说此子定是杜家奇葩。
于是带他奔走东南西北，有名无名的大夫访了个遍，甚至还把巫师神棍的求了一通，但却没一点效果，反而几年蝎子汤、蜈蚣汤的喝下来，弄的杜铭精神颓靡、骨瘦如柴，再也不见丝毫的风采。
杜老爷子也失去了信心，便将他重新关在了母亲住得小院中，派了个奶妈和小厮，自己再也没过问过，杜泽也只当没这个儿子，因此听到二少爷，一时间竟没想起来。
两人走出后园，正见管家杜福急匆匆跑来，见了杜泽慌忙道：“老爷，夫人，不好了，二少爷他掉到井里了。”
“什么？现在怎么样了？捞上来没有？”杜泽一边跑一边问。
虽说他有几年未曾见过儿子的面，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老管家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后，“已经有人下去捞了，不过发现的晚，恐怕……”
待两人跑到井边，只见周围已经围着一大帮的家丁丫鬟，正纷纷议论着，见了杜泽到来，声音戛然而止，只听到里面一个童子和一个中年妇人哭喊着少爷。
管家急忙将众人都驱散，杜泽走近，只见一个少年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周围还流着一滩水。
一个中年妇人正将少年抱在怀里痛哭，因此看不清少年的脸，但脖子上的皮肤笼罩着一层暗黑，想来已气绝多时。少年旁边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正拉着他的手哭喊，声音瑟瑟发抖。
杜泽见此情形，知道已经晚了，仰天长叹一声，吩咐管家道：“把家里剩下的三亩良田卖了，买一副好点的棺木，明日找人埋了。”过了一会儿又道；“还是先火化了，等今年回家祭祖时埋在祖坟上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但待他刚走出五六步远，忽然听得那妇人一声惊叫：“少爷……少爷他，他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