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王别院,一间装饰极其奢华的小楼上,李雪雁眼望窗外摇曳的梅花,神情淡然,心思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对月形单望相护,”她口中轻轻道,正要说下一句,却被身后的丫鬟抢了先,“只羡鸳鸯不羡仙……小姐,这首诗你都念了八百遍了,还没念够哇,奴婢听都听烦了。”
李雪雁依旧遐思,但却转过头,轻轻道:“他果真不愧为潭州第一才子,能画出这样好的画,写出这样好的诗句。”
说着将身旁的画卷拿起,看了又看,正是杜铭的那幅《十里长亭》。
那丫鬟却还在生杜铭的气,当下听了冷哼一声,暗咒杜铭一句,对那小姐道:“小姐,你怎么知道他便是潭州第一才子,我看他獐头鼠目,下流无耻,简直就是一条大色狼。”
李雪雁将她后面的两句话根本没听进去,那丫鬟说獐头鼠目,她想的是仪表堂堂,那丫鬟说下流无耻,她想的是正人君子……
简直都达到了“为卿痴狂”的地步。
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自第一眼看到杜铭,心内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想和他说话,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就像画里面那对在凉亭里相互拥抱的夫妻。
这种感觉是她以前没有过的,只出现在她的梦里,对着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
可是,如今那梦不但越来越频繁,以前梦里并不太清晰的王子的影子,也完全变成了杜铭的肖像,她甚至坐着遐想时,脑海里都会出现他。
李雪雁不是个笨女人,她清楚自己喜欢上了杜铭,起码对他有了初次的感觉,那种朦胧、模糊的情意,而且她也知道,这种感觉如果再进一步加深,就是爱了。
当下听丫鬟问起,言道:“早就听说潭州第一才子姓杜名明,家境贫寒,素以卖画为生,他名字正对,又当街摆摊卖画,自然错不了了,不过传言说他年近三十,如今看来却不尽属实。”
“他是一个一百岁的老头子才好呢。”丫鬟又小声咒骂杜铭一句,然后在李雪雁面前来回跺着脚,说道:“小姐呀,就算他是潭州第一才子,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不用整天抱着他的画看个不停吧?”
李雪雁不答,反而又拿起另一幅,看着那句“可怜佳人孤,觅婢老嬷嬷”,不由哑然失笑。
她自然已经知道了那是杜铭故意戏弄那丫鬟的,不过在她想来这丝毫和心胸狭隘无关,反而是风趣的表现。
“小宛,走,咱们咱们再去街上逛逛吧。”李雪雁亲自将画卷卷起,放进了专门买来的木匣子中,并用锁锁上了……
………………
杜铭回到家中,小贵已经把猪油全都熬好了,满满的两大锅,这时正懒洋洋的坐在凳子上滴答口水,也不知心里是想到好吃的了还是在发春。
杜铭当下舀了两勺放到新打的铁盒子里,这才发现盒子的设计上有着严重的缺陷,因为盒子的容积只造了一块儿香皂那么大,要真用来压缩的话,只能压完一次再往里加满,然后再压……
当下他耐着性子那样试做了一番,实在太麻烦了,即累人效率又低,等他好不容易完成一个,虽然形状近乎完美,和前世无甚两样,但却整整花了一刻钟时间。
“唉,”杜铭叹一口气,颓然把小贵赶下椅子,自己坐了上去,然后便开始绞尽脑汁寻找补救的方法。
当然,重新再去打造一个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这一个盒子,除去将近一个时辰的制作过程,还需要三十文的手工材料费,因为自己的考虑不周而白白浪费这么多银子和光阴,这一向有背杜铭逆天改命的作风。
不过还好现在只造了一个,即使补救不成,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他左思右想了一会儿,看到桌上切菜的案板,忽然灵机一动,急忙让小贵用菜刀把案板劈开,劈了四个宽度和盒子边长差不多的长条,等成功后,菜刀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然后在小贵心里不停骂他败家的情况下,找来一条绳子,把木板捆成一个四方形的漏斗,套在了盒子上。
这样盒子有了储仓,压缩起来就不用再一次一次往里加了。
杜铭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无甚纰漏,便用勺子往里面舀满油脂,将盖子从顶部盖上,然后用力压下去,这下果然有效,只见油脂虽然有些在缝隙里溢出,但大部分却在强大的盖子作用下成了败军中投降的士兵,乖乖被活埋了。
杜铭见状,有些欣喜自己又成功的解决了一个难题,他却不知,被他劈了的案板,是萍婶上个月花六十文前买来的,而那菜刀,也值二十文钱。
何况此法虽好,但慢慢的,有些先知先觉的小兵从越来越大的压力中感觉到了自己不是被抓去当不穿衣服只干活的奴隶,而是做为阎王爷输送免费劳力的祭品,于是便开始反抗。
枪打出头鸟,他们人数太少,不是杜铭的对手,换了另一种死法继续效忠阎王去了。
不过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杜铭也顶不住了,便悠然站到一旁,把这丧尽天良的坑杀士兵的最灭绝人性的阶段交给了小贵。
小贵用头撞,用牙咬……不一会儿宣告大功告成,杜铭将盒子打开来看,里面的香皂当真是一块儿宝玉一般,表面平平滑滑,还反射着光,用手一捏,竟然比前世机器制造的还要坚硬。
“好,就像刚才那样,你继续把剩余的全都造完吧,”杜铭指指面前的两大锅油脂,“我去读书。”说完趁着小贵还没哭出声,拍拍屁股闪人了……
………………
潭州东南,黄河河道。
杜泽望着眼前滚滚东逝的流水,宛若正在被试验制作木乃伊一般,五内俱损,巨大的伤痛令他忘记了整个世界,但内心深处最牵挂的事,反而浮现出来。
堤坝无处不被侵蚀,千里长向,千疮百孔,很多年以前用糯米制成的粘土早已被冲刷了干净,只剩下那最古老又最基本的黄土在无力的阻挡流水。
“轰轰……”
奔腾的流水像爆起的叛军,猛烈激荡着两岸,每一个浪头扑过,岸边松散的泥沙便被打下一层,然后宛若水与乳本就天生的交融一般,融进了河流中。
起初尚可见丝丝袅袅的青烟似的沙粒在岸边飘荡,可是慢慢的,只有河底深处地毯般绵延不尽的橙黄之色,代表着它们曾经和那佝偻的堤坝是一体。
杜泽心内沉甸甸的,别说现在只有五万两银子,就是五十万,五百万,也不可能改造完这一切。
因为即使加固了堤坝,哪怕是固若金汤,河底泥沙的一次次淤积,河道的一点点上涨,也迟早会使水面漫过两岸,到时大江不东去,莫说千顷良田,整个潭州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迁移河道,这样起码能将祸患延迟上几十年,到时再迁移一次就行。
可迁移河道是一项巨大工程,犹胜隋朝的京杭大运河,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而且所费物资人力,也不是当今国力所能承受,更别提一个小小潭州了。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杜泽绝望了。
他并不在意自己究竟是罢官还是杀头,可是,他不能容忍自己眼睁睁看着数万黎民遭难而想不出丝毫办法。
佛有道:子非刃人者,见死不救,亦已焉哉。这简直必杀了他还难受。
旁边李司士见状,与杜泽大有同感,唐朝时一州的长官为刺史,其下属僚佐主要有上佐、判司和录事参军。
上佐指长史、司马,没有具体职事,辅佐刺史处理州事,但又往往成为安排闲冗官员的职位。
判司指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参军,与朝廷尚书省六部相对应,具体分管州的官吏考课、礼仪、赋税、仓库、户口、驿传、刑狱和工程水利筹各个方面的事务。
李司士为官三十年,德高望重,连杜泽都要敬他三分,而且他对工程水利甚有见地,前年若非他高瞻远瞩,危难之际杜泽也不可能当机立断,将损失降到最低。
这时李司士望着眼前的惊涛骇浪,叹气道:“杜大人,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您也看到了,那五万两银子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用与不用无关大局,以我之意,咱们不如将之尽数分发给百姓,让他们早做打算,能逃则逃吧。”
杜泽眼睛血红,仿佛眼前的河水中出现了无数百姓,挣扎着,哭喊着,一个浪头打来,将他们全都拍到了河底,然后远处又飘来了无数百姓……
杜泽暴怒,他恨不得将河里的龙王神仙全都抓起来,将他们剥光衣服,用带刺的钢鞭痛打一顿。
正在这时,忽然有衙役来报,“启禀大人,两位公子昨日暴打房遗虎房公子,司马大人怕房公子不会干休,所以遣属下请大人速速返回。”
“什么?是哪两位公子?”杜泽咬牙切齿的瞪着眼问道。
他平时虽然被繁重的政务压得不苟言笑,但也还有一个值得推崇的地方,就是懂得迁怒别人来释放压力。
这时候敢给他惹麻烦,别说是两条公子,就是两条皇子他也敢剥了他们的皮。
衙役听他问的莫名其妙,一时摸不着头脑,除了你家那两个兔崽子还能有谁,当下言道:“是杜成和杜铭两位公子。”
“哼,这两个孽障,看我回去不打死……嗯,慢着,杜铭?铭儿他的病好了吗?”杜泽又止不住有些激动。
他一生最大的屈辱就是生了杜成这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还有杜铭这个蠢货。
现在如果杜铭好了,那就等于自己不但去除了一块儿心病,而且还没有做那种运动的情况下就白白多了一个儿子。
杜铭以前是个傻子,就如白纸一般,如果现在好了的话,他就可以按照自己心目中乖儿子的形象来培养他,将他塑造成一个知书达理、学富五车的谦谦君子。
“呜哈哈,呜哈哈……”想到此,杜泽忍不住在心内大笑起来,他忽然又对未来充满希望。
那衙役却不知杜铭以前有病,听他问不由模棱两可道:“公子他的病好了一点。”说完抬起头,只见杜泽两眼发直,有如一个十分差劲的雕刻家用木头刻成的僵尸。
“好吧,你回去告诉司马大人,说我明天就回去。”过了一会儿,杜泽无力的回答道:“还有,你告诉司马大人,不用顾及那两个兔崽子,犯了错该打就狠狠的打,该骂也狠狠的打,若是房公子去衙门要人,让他把他们交出去就是。”说完神色已看不出是怒还是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