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后园的路上,宓夫人的心交集着复杂难言的恐惧和不安,脚也走得不听使唤,还好有慧玲小心搀扶着。来到后园,她忙不迭地上了绣阁,命慧玲守在门外。
闺阁里,兰惜脸色惨淡的坐在绣墩上,也是通夜未睡。她一手撑腮,一手绕着垂顺胸前的几缕青丝。小姐到底去了哪?若真是要逃婚,怎么的也该带上自己啊,十年主仆情谊,她说走就走,也未免太过狠心!想到此处,兰惜竟有些负气,不禁撅高了嘴。可转念又思,小姐一个官府千金,去了外面,如何照顾得来自己?心下又笼了担忧,眉头也蹙得更浓。“哎哟”一个不留神,竟把自己的青丝给扯住了。兰惜搔搔发疼的鬓角,看着窗外天快大亮,时辰不多了呀,总等着也不是法子,还是去问问夫人吧。她嚯的起身,朝门外走去,与急步而来的宓夫人撞了个满怀。
“夫人,你怎么来了?有没有事呀?”兰惜连忙扶住差点撞着门墙的宓夫人,一脸愧意。
“进屋说话!”宓夫人哪里顾得疼痛,警惕的看看左右,一把将兰惜拽进屋,关了扇门。她的目光在屋内四转,一眼就盯住檀木圆桌上叠放齐整的嫁衣霞冠。抓着兰惜的手,两三步跨去,拾起喜服就往她怀里塞,急促的说:“快,快,穿上它。”
“夫人?这是小姐的嫁衣啊?”兰惜一脸的惊讶。
“我知道,就是让你穿着!”宓夫人肯定道。
“我?”兰惜怀抱着镶金嵌珠的喜服,神色不解的望向她。
宓夫人紧声又说:“你先穿上这嫁衣,代小姐出嫁。等到了东宫,万不可揭下面纱,等着老爷想法来救你。”
代小姐出嫁,还是嫁给当朝太子!兰惜很是发懵,急促间转不过神来。
宓夫人见她迟疑着不动,想是不愿担这样的风险,直直的跪了下来,哽咽道:“我也知道这样对不住你,可如今也没别的法子,若是太子迎了空舆,遭殃得不只是莞尔,还有宓府上下数百号人口,都得跟受牵连。现在只有你才能救得了莞尔,救得了府邸上下啊。”
宓夫人声泪俱下,兰惜的心早就软化了,她失措的跪倒在地,眼里盈着泪光,急声说:“夫人此般是要折煞了奴婢。小姐待奴婢视同姊妹,如今别说是替小姐出嫁,就是替小姐去死,奴婢也绝无半句怨言!”
“好孩子,好孩子!”宓夫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含着泪光欣然一笑,与兰惜相搀着起了身。
耳畔传来锁啦声响和锣鼓声鸣,时辰不多了,兰惜在宓夫人的帮衬下,迅速地穿上喜服。而后,对着铜镜,胡乱地绘着面上疤痕。一切就绪,刚要盖上喜帕,门外传来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慧玲低低的急唤:“夫人,快开门,小姐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兰惜撂开喜帕,跑去开门,宓夫人也疾步跟上。果然是莞尔立在门口,她即刻闪身进来,掩好扇门。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兰惜惊喜交加,又要哭了。
许是一路赶得紧,莞尔疲惫的脸上泛着绯红,口中浅浅的喘着气。她一脸不解的瞧着满身喜服的兰惜,问:“你为何如此装束?”
兰惜刚要解释,宓夫人一把拉过莞尔的手,端端看个仔细,颤着哭声说:“我的儿,真是你呀!你去了哪里?”
“娘,女儿没事,让你们受惊了!”莞尔知道一时半会说不清,索性不说。定一定神,只问:“几时了?”
“还有一刻,便要出阁了!”兰惜边答,边脱着喜服,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这下可好,奴婢就不用代小姐出嫁了!”
宓夫人看着莞尔脸上的惊诧,忙说:“这是你爹的权益之策!”
莞尔顿时了然,心生愧意,握着娘亲的手,恳切说:“请娘亲转告爹爹,女儿说过的话,定会算数!”
宓夫人动容,勉力着温和道:“委屈你了,时辰不多,赶紧换上喜服吧。”
喜服繁复而厚重,兰惜费不少时才脱了下来,莞尔还未穿戴齐整,门外又传来慧玲的催促声:“夫人,吉时已至,喜娘正侯在门外恭迎小姐出阁!”
莞尔匆匆换上红缎软鞋,宓夫人手内捧着金丝鸾凤发冠,急急地说:“霞冠还未戴?”
“不必戴了。”莞尔瞅了一眼,又是那么纷繁复杂的发冠,索性不戴,盖上红缎喜帕,推开了阁门。
暖风和着花香袭过脸庞,透过朦胧的红绸喜巾望去,晨光冲破薄霭,天边一片柔和的霞色,耳畔有喜鹊在枝头欢唱鸣叫,看来今天是个晴好的日子。
“恭迎太子妃娘娘出阁!”身旁,喜娘和一干命妇躬身候立。
宓莞尔深吸了口清新的花香气,笼好心绪,刚要踏步迈出,身后传来宓夫人不舍的声音:“我儿等等,为娘有话要说。”
宓夫人颤着步子走上来,面色哀伤,接过慧玲递来的五彩丝绳和佩巾,抬手为宓莞尔施衿结帨,声声忧道:“女儿大了总归要出嫁,可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还是送入那皇墙之中,都说宫门深似海,娘真不知,你我母女今生能否再见!”
“娘亲,还别说那样的丧气话,皇城不远,若是想见,定是有机会的!”莞尔心头也是心酸不已,极力保持语气平和。
宓夫人用力的点点头,哭腔浓重的叮嘱道:“其实,娘也不愿别的,只求你在宫中多多心疼自己,讲求分寸,循规蹈矩。若是与他人有了争端,能避则避,能忍则忍,万事当以顾全性命要紧。”
莞尔强忍着泪意,劝道:“娘亲放心,女儿此去虽是东宫,可毕竟当的是主位娘娘,那里的人不会不敬我,女儿不会受到委屈。哥哥如今远在漠北,却也是去挣功名,等他日建功回府,娶了嫂子,再生下几个孙儿孙女,一并承欢膝下。娘亲爹爹也可颐养天年了。”说到哥哥宓宇陌,莞尔留意了一眼兰惜,见她脸色蓦的寥落,心下暗猜,两年过去,她对哥哥的情义还是在的。
听了莞尔的话,宓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再也忍不住地哭泣起来。莞尔忙拿绢子为她拭着脸上的泪,只是泪水如断线珠子滚落下来,怎么也拭不净。
一时间,众人皆沉默不语,各自伤怀。
“老夫人,大喜日子,可不要误了吉时。”喜娘到底经事老成,在旁适时的催促,宓夫人这才松开了手。
“娘亲,女儿去了,也望您和爹爹好好保养自己。”莞尔于心难忍,也只得转身,一颗晶莹的泪滴滑落腮边。
宓夫人立在原地,依依不舍地望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抽泣不已。
绣有龙凤呈祥的红缎子,牵引着宓莞尔,一步步迈出这座生育之情的太尉府邸,踏入了那诡不可测的九重宫阙。
霎时,鞭炮四起,太子的迎亲队伍也到了太尉府。宓海朔身穿蟒服携男眷侯在门外恭迎,簇拥着太子进了府邸。
御仪卫将黄缎盘金绣凤大礼舆陈于中堂,喜娘服侍着莞尔上轿下帘。南宫元烨率先骑上一头纯白俊马,仪仗开路,八名御仪卫起轿,宫女携灯笼随从,大臣与侍卫前后导护。
百姓都涌上大街,争先目睹这举国盛事,整个京都城充斥着滔天的人潮声和欢呼声。
到东宫门外,仪仗停止,众人下马步入。喜娘和宫女随轿到翠絮宫伺候宓莞尔下轿,并引入宫。随后在洞房举行合卺仪式,命妇用红丝绳绾成同心结系于两个青铜酒杯盏底,南宫元烨和宓莞尔各取一杯,绕臂交喝。
在东宫的贺鸣殿,共设宴六十席,款待前来恭贺的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欢歌袖舞,整个东宫沸沸扬扬、各样笑语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喧闹。
洞房内只是寂静,宫女捧着盛有各式喜饼、各样果枣的如意攒花锦盘,伺立两侧,谁也不曾发出声响,唯有龙凤红烛“嘶嘶”摇动。
宓莞尔端坐床头,一切都太匆忙。没有佩戴霞冠,没有涂脂描眉,没有勾勒脸上那道疤痕,更甚的是,她忘记了绡纱。如果太子揭开喜巾,她那张完好无损的面颜便会暴露于众,她将如何作释?
宴席持续到戌时结束,元烨带着酒气踉跄入房,宫女这才一一退下,莞尔不禁心跳加速,纤指交错紧握,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挑开喜帕。按捺不住好奇,宓莞尔偷偷掀开喜帕一角,抬眼窥探。远处的大红圆桌上,趴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人,好似鼾鼾沉睡,那杆称心如意也掉落靴边。
撩着喜帕,莞尔起身环视屋内,内殿被一湘垂地珠帘分开,穿过雕镂花草的碧纱厨,便是正厅,绘牡丹花开镶金色云纹的楠木屏风显得富贵吉祥,屏风旁设有紫檀雕龙凤大炕,炕桌上陈设着玉石瓷器,这偌大而富贵的宫殿,便是自己此生的归宿了吗?
一番伤神,转眸见南宫元烨犹自梦中,纹丝不动,暗下松了口气。顾不及多想,莞尔知道此时是个绝好机会。她蹑手蹑脚来到梳妆台,翻寻着妆柜里的碳笔。每一个举动都很是小心,尽量将异响捱到最低,生怕吵醒了南宫元烨。
找到了!
对着菱花铜镜,细细描绘,一笔一线,深深浅浅,心中系着所爱,她要以怎样的姿态去迎合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拓跋赫澜,这个名字只能永生镌镂在心底某个深处。
“这就是你的面颜瑕疵?”不知什么时候,元烨竟然站在了莞尔身后,歪头打量着她,一双深眸,含着轻蔑的笑意。
“殿、殿下?”莞尔猛然回转身,碳笔惊落在地,脸上的疤痕已画好七分,乍然一看,元烨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殿下,都瞧见了?”莞尔惶恐立身,心中明了,还是不由自主的问。元烨冷冷一嗤,转身走向朱檀扇门,似要拂袖离去。莞尔突然上前拦截了他的去路:“殿下不可以说!”
“说,给谁说?母后还是太后?你们不早就串通一气了!”元烨甩开她的手,在他看来,这定是母后的又一计谋,只是无意被自己撞破而已。
元烨的回应让莞尔吃惊不小,难道太子与皇后有隔阂?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大着胆子问:“殿下是……”
“回书房!”声音怒气十足。
“那也不可以,殿下今夜不能走!”莞尔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人在情急下,平日警守的礼仪教化会莫名的抛置脑后。元烨抽回了手,凛起眼光打量着她,虽然是皇后的人,但冒然顶撞自己,这胆量还真是不小啊!
“臣妾逾越规矩,冒犯失仪,还请殿下恕罪。只是新婚初夜,殿下应该留宿此殿,这样才符合礼数,更不会落他人口实。”莞尔深深叩首,迫使自己镇定。
“果然是皇后挑的好人儿,聪慧之极啊!”元烨的语气很是鄙夷,目光直直锁着那道疤痕,漫不经心又道:“只是爱妃这副妆容,本王怕夜起恶梦!”
“殿下请随臣妾来!”莞尔徐徐起身走到炕桌,从衣袖抽出一方丝帕,将半盏喜酒洒在帕上,只是轻擦数下,脸上的疤痕就荡然无存。她抬眸凝向元烨,粉黛未施,却面胜芙蓉,肌胜皓雪。元烨的心不禁怦然一跳,若不是皇后选的人,说不准自己会爱上她。
“众人不知道臣妾面颜无缺,包括皇后和太后。臣妾并非有心隐瞒,只因赐婚圣谕在先,不得已而为之。”莞尔郑重跪下,俯首道。
“你连母后也骗了?”元烨万万没想到,既惊诧又意外,眉间攒着一抹费解的阴郁,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莞尔飞快地在腹中思量措辞,开口道:“京城官家士族众多,前来媒妁的人络绎不绝,臣妾很是嫌烦,故借口面颜瑕疵,落个门庭清静。不曾想,却欺瞒了皇后和殿下。”
“哈哈——有趣得很!”元烨的笑声从头顶传来,莞尔更俯低了身子,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求情道:“请殿下替臣妾保守秘密,否则必是欺君死罪,臣妾命不足惜,只是累及家人和亲族,臣妾万死也难抵其咎。”
修长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颔,饶有兴味的问:“爱妃有心上人了?”
莞尔心神倏然一惊,怔怔地望着他,这才看清,那是一张何其俊美绝伦的容貌。想来自己与拓跋赫澜的婚约除了双亲,无人再知,许是猜的吧。稳着心绪,道:“殿下说笑,臣妾终日待在绣闺、足不出户,见得人左右不过几个使唤丫头,连府邸的男奴也未曾多见。何有心上人一说?”
“不说也罢!女为悦己者容,只是可惜了你这副花容月貌。”元烨不可置信地笑了笑,没再深问,话的旁意却让莞尔无法揣测。他垂下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口气生硬:“本王为何要帮你?”
“因为臣妾是殿下的妻嫔!”莞尔牢牢盯着元烨的眼,她不确定这个男人是否会认可自己的说辞。
元烨眼神暗了暗,徐徐逼近她的脸:“你叫宓莞尔,是吧?母后告诉本王婚姻是换取政权利益的筹码。你,宓莞尔,诠释得很好!”他嘴角是笑,眼底却冷如冰水,让莞尔心里愈加紧张,强稳心绪,迎上他逼视的目光,启齿道:“既嫁从夫,如今殿下就是臣妾唯一的依靠!”
元烨的笑意泛得更浓,轻哼了一声,甩袖转身朝内殿迈去:“本王允你,起来吧!”
“臣妾谢殿下救命之恩!”莞尔知元烨故意讽刺自己,却也只能生受着,端然起身,随他入了内阁。
大红蜡烛高置于雕龙刻凤的青铜烛台,将屋内映得份外红亮,地面铺着红地毯,龙凤大喜床的四周挂着绣有百合牡丹的双层大红喜幔,红彩缎的“百子被”齐整地摆放床头。
元烨在铺着芙蓉刻丝锦垫的绣墩落了座,抬手去摘头顶的束发冠。“臣妾伺候殿下就寝吧。”莞尔上前为他摘下发冠,细卷的墨发旋即垂顺下来,散发特别的香味。
“爱妃手法很是娴熟,倒不像被人伺候的官家小姐!”唇角带着一丝似浅无痕的笑意。
“自接到圣谕,礼部就派了命妇到府邸,教臣妾各项宫闱礼仪。”莞尔答得很是自然,因为确也如此。
“用心良苦啊!”元烨站起了身,由着莞尔为他宽下厚重冕服,一身洁白寝衣,更显得面容隽秀,他挪步坐到了床榻边沿,生硬的语气夹带嘲弄:“宫中礼仪多、规矩也多。爱妃可都得一一悉知,否则行差踏错失掉身份,那可就怨不得本王了。”
“殿下金口警言,臣妾定会牢记于心。”莞尔听得无奈,依旧俯身为他脱着履袜。
“本王替你保守秘密,你也许本王给条件,如何?”元烨瞧着她,嘴角扬起一抹令人醉心的笑。
莞尔微微一愣,举目凝视着他,说:“殿下若有吩咐请直言,臣妾自当竭力。”
“本王喜欢你的明事理!那你可记着了,本王与你只做名份夫妻!”他低低的说,话声软中带硬,眼眸却是一瞬不瞬地凝着莞尔。
“是!”宓莞尔心下一颤,面上却是不卑不亢的答道。
见宓莞尔无丝毫犹豫,元烨心里反倒不痛快了,眼睛里透着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恼意,抬脚往床塌一卧,翻身朝内睡去了。
莞尔静静不语,上前掀开错金穿花的百子被,轻轻为他搭上掖好。刚要转身离去,身子猛的僵滞,目光定定落在床脚,是一方洁白绸缎,赤裸裸的显放在绣有朵朵大红石榴花的床罩上,那么醒目,那么突兀,那么讽刺!
磐月冉冉,夜色凉如水。元烨大概真的是累了、倦了、醉了,不一会就酣然入睡。
宓莞尔侧坐象牙软榻,细细碎碎地思量着。她虽足不出户,可毕竟是重臣官家的小姐,平日也知了一些前朝政内宫的事,深谙天家行事自有规矩章法,容不得半点瑕疵和口实。
眸底湮出苦涩,狠心咬紧银牙,抽下发髻上的金丝珠钗,对着手臂戳去……猩红的血,滴滴落染白绸,顷刻一片灼灼刺人眼的红。
伤在身,痛在心,兀自叹,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