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处长是个有严重恶趣味的人。年轻的时候,他也喜欢看戏,住在老北京城那会儿,要么招朋唤友地上戏馆,要么邀了戏班子到府里吊嗓子,四九城里就时兴这个。现在年近朽木,戏也常看,只是更喜欢自己找乐子了。
老人家早上出门遛弯,碰见个眼熟的姑娘,不免就多看了几眼,越看心里就越乐,又想起前一会儿路过的茶馆子,双眼都笑得有点眯缝。
找乐子,这乐子可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茶馆叫做春风茶馆,这季节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清风拂面,倒却是别有一番舒泰。
这时窗边的“红颜知己”也看到了刚上来的两人,她眉头不自觉便是一蹙。
对面那男的也扭头看来,年轻的脸上笑意微微绽开,他说:“呀,是老处长啊!”
赵老处长被他这一声吸引过去,刚看清是谁,嘴巴便厥得老高:“哦,你小子也在呢!”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客气的在桌边坐下了。非尘跟着他,也大大方方坐下了。
桌子一共四面,一面倚靠着墙,就只剩下三面。这会儿人坐了四个,赵老处长老神在在,一人占了一面。非尘本跟在右边,也就顺势在那坐下了,刚好与那“红颜知己”坐到一处。
几人皆是面色坦然,文纤却当先站起来,勉强挤了个笑脸,冲着那男的说道;“孟先生,文纤上午还有场子,容我少陪先行一步,告辞!”
她说完,对着赵老处长微微一礼,然后转身目不斜视,“哒哒哒”地下了楼。
老爷子看了直笑,非尘面不改色,还好心情的给他递上杯茶,嘴里劝着:“轻点笑,别呛着了。”
一老一少,举止各异,倒把对面的人看得惊奇,他看向非尘,笑着问:“这位小姐是——”
非尘淡淡回他一眼:“莫非尘。”
莫非尘?他在心里把凉州城里排得上名号大大小小姑娘们默默数了一遍,好一会而也没想到有哪家是姓莫的。
“别想啦,人家可是陆军长的‘金屋藏娇’,看见没?那原本的‘红颜知己’都让路啦!”赵老处长喝了几口茶,眉头就不自觉地皱起,他是喝惯了酒的人,这茶再好入了他的口也是寡淡无味。
说完,又扭头看向非尘:”你也不用问了,这小子叫孟亦萧,管着个什么报社,哦,就是前面东华街最大的那家。”
最大的那家——凉州日报!
非尘眉梢一挑,敢在凉州挂这么大的牌子,可见是很有来头。她重新看向那人,五官俊秀,气质温和,是与陆凌约的冷硬完全不同的感觉。但是,如此年轻就经营起一家报社!
这个时候的报社不比别的行当,政治敏感性是最高的。凉州日报,听说是上一届督军在时就有的,是凉州城报业的代表。
回去的时候是三人同行,走了一段路就到了与东华街的分叉口,孟亦萧走之前还礼貌地对两人微微一笑,只是赵老处长一直无视。
非尘有些好奇,就笑着问他:“老爷子,你好像不喜欢他?”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烦了,你不知道他们干报社的人多难缠,我老人家家里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都被他挖去了!”赵老处长说着,面上虽有些咬牙切齿,声音里又不免透出点欣赏。
非尘心下有数,老处长是凉州屹立多年的大人物,想拿他做新文的人自然多,只是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法子,竟没让老人家真的厌了他。
不管怎么说,她都听出来一点:这个孟亦萧是个年轻有为的人物。
孟亦萧?
非尘脚下的步子一顿,反复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念,总觉得在哪听过,只是这会儿想不起来了。
“丫头,怎么不走了?”那边老人也停住看她。
她眯了眯眼,又望了望四周,忽然笑道:“老爷子还要跟着么,官邸可是就在前面了。”
这话一出,显然是娱乐了对方,只听老人咧嘴笑说:“丫头,你在官邸也住了些日子了,怎么竟不知道我老人家的赵公馆就在附近呢?”
赵公馆?非尘一愣,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座大宅子挂着“赵公馆”的牌子。转眼不知怎的又想起前天王和明说,前头赵公馆的老爷子弄了一批树种......
赵公馆老爷子弄了一批树种。
非尘难得露出怔愣的模样,把赵老处长看得高兴,他背了手,悠哉悠哉地继续往前走,嘴里念叨着;“前儿个官邸里的王小子来讨树种,我就好奇,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新来了位小姐。后来又听说这小姐被人邀了去看戏,我老人家在家闲惯了,就跟着去瞧瞧热闹,谁想今儿才摸清楚,竟是个没良心的,得了树种一句谢谢没有,还认不清我老人家的门......”
老人边走边说,边说还边摇头,非尘听他念来,心里竟奇怪地生出一丝暖意。她也没出声打断,就跟在后面听他数落。到赵公馆门前的时候,他嘴里还没停。
非尘无奈地摇头,刚要转身,却又听见那原本进了门的老人探出头来唤她。
他说:“丫头,你若真喜欢听戏,下回跟着我老人家一起呗!咱们不去什么煌城,乌烟瘴气的,就去四边巷子胡同里听,原汁原味的!”
她抿唇而笑,脆声应着:“好!”
官邸距赵公馆却是不远,也就两百来米。非尘以前出门,身边都跟着周副官,没过大门,就上了车子,哪里仔细瞧过周围什么样儿。
还没靠近官邸的大门,非尘便眼尖地瞧见大铁门边站着个人,那人一身笔挺的军服,脸色黑沉,是周副官。
她呵呵一笑,说:“周副官,早啊!”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的脸在听了这一句之后更黑了。
她踱着步子进门,绕过他,一直带着笑意上了楼。
王和明小心翼翼靠过来,试图解释着:“周副官,小姐她初来乍到,你别——”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人一声断喝打断了,那人疾言厉色地说道:“王警卫,请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军长的警卫,没有什么小姐!我会向军长报告,你最近的不务正业!”
王和明欲哭无泪,他只是城门失火时,被殃及的那条池鱼罢了。
隔天,赵老处长果然遣人来邀非尘去看戏,非尘兴然应允。
周副官早早的接到消息赶来了,并且果断地把王和明留在官邸,自己跟着去了。
临出门时,偏巧又遇上了来邀非尘去欣赏新货的英国商人艾伦。他前几天去了香港一趟,带了不少新货回来,这次便是因为与非尘说好的,所以邀她去看。
艾伦是有礼的英国绅士,赵老爷子也不是性子计较的人,几人商量商量,干脆便搭伙了。
四个人,三男一女,有老有少,有华有外。周副官一人走在后面,其他三人在前,看起来有些怪异,却是和谐的模式。
非尘惦记着新货,便先跟着艾伦去店里,挑挑拣拣,周副官的眉又皱成了山,她也满意了。后来又随着找老爷子去听巷子戏,这些巷子里的戏角各个地儿的都有,乱世了,也没个他们的安生之地,飘飘荡荡,走到哪唱到哪,倒是叫一行人听了满耳的江湖风味。
艾伦一路随行,他来华夏已有四五年,勉强会说这的话,可距离听得懂晦涩的戏文还差得远。巷子里出来,他听得一头雾水,非尘听得心满意足,连周副官这久未展眉头的人都面有感触,更别说赵老处长听得如何高兴,甚至遇到了几个交好的老戏友。
这之后的连着两天,非尘便是在凉州城里的各大巷子里转悠着度过,倒是品了不少地方小吃,见了不少地方人情。
不得不承认的是,凉州以其临近边界的开放优势,率先走出了时代,可这繁华新潮的景象也同时遮掩了军阀逐鹿下的众多腐朽。
光明与黑暗交代双生,向来便是如此。
品茶,听戏,邀友。非尘过了自离开西山后,难得轻松惬意的日子。
第二天的黄昏时候,她从外面归来,一个人。周副官本来跟着一起,只是半道上有事急匆匆走了。
非尘心中明白,他之所以一直跟着她,一是为了军长的交待,二是为了不让她这无知女子搅浑了凉州的水。他从来就不是因为担心她一个人,不是为她莫非尘。
官邸的位置正对着东方,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光线射过窗子,屋里便格外明亮。现在黄昏,太阳正好落在屋后,撒了满满的橙辉。
院子里停里辆黑色的高头车,她瞧着眼熟,就走近了仔细瞧,只是还未到跟前,便听到身后有轻笑声,回头一看,竟是陆凌约!
他从凉州到西山,又从西山到凉州,历时六天,现在回来了。
流莺大概是听见了院里的推门声,也“哒哒哒”地从里跑出来,看到站在车边的女子,便惊喜地跑过去,嘴里喊着:“小姐!”
非尘眯了下被夕阳映满了的眸子,心里有一刻软得不行,她抬步想要轻快的上前,只是脑子里突然有莫名的灵光一闪,便被惊在了原地。
孟亦萧!竟然是孟亦萧!
她总算想起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听过的人太多,因为它曾经叱咤一片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