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里有一次,灯火通明,陆凌约凉州所属的副官都到齐了,一个个或坐或站,军长笔挺。从这些人的姿态上,多少也能瞧出些陆军长治军的态度来。他对自己严厉,对别人也严厉,自己不喜散漫,也就不许下属轻浮,当然,至少是穿着军服的时候。
如此,也不愧于土皇帝之名。
副官们平日多在军部,或是分散于四方城门,只有回报任务时踩来官邸。这次聚齐,便是被夫人招来的。
夫人很得军长喜爱,这些全凉州的人都知道,他们跟在军长身边,跟知道得清楚。夫人从小地过来,却也算是当地名门,他们心中虽未有多少仰慕之意,却是敬她,只是这次军长被俘,生死不知,夫人就贸然透露死讯的做法实在是叫他们心中茫然又恼火。
这会儿,官邸的凳子都没坐热,几人就吵开了。
薛东佑是个大嗓门,又是个直肠子,恼怒起来,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扯着嗓子就说:“管她什么安排,咱们自己去找,哪个再敢说少爷死了,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他边说,还边把椅子的扶手拍得“啪啪”作响。
“东子!”郭潜一个厉眼扫过去,也不听他废话,直接扭头问陆延道:“刘乘呢?不是他一直跟在少爷身边吗,这会儿出了事他人呢?”
陆延没有接话,反而皱着眉想了很久。
那晚追去城西,他们都没跟着,夫人带的都是留守小公馆的警卫,还是后来报纸出来才听说的消息。他们都是跟着少爷的老人了,哪个感情都深,便是东子,别看粗莽,可一听说少爷死了,他第一个就哭上了。都是大老爷们儿,流血不流泪,是真伤到心坎里了才哭。
没有人信,他们那么强大,厉害的少爷会如此死去。郭潜带了人第一个就去了《凉州日报》,闹了一场,才弄明白,这是夫人的命令。
夫人的命令?他很想嗤笑一句:夫人军衔几何?
但是不能,夫人虽然无品无级,却被少爷放在心里。
说不得又把自家少爷以往的所作所为细细过滤了一遍,捡那从北地征战过来的事件琢磨,以他多年来对那人的了解,怎么想都觉得:他不是一个这么容易被解决的人!
想罢,陆延心头一振,瞥眼往四周一扫,最后落在我再沙发里的四人身上,朗声问道:“二小姐,夫人呢?”
厅里的吵吵嚷嚷,一时都被这一声镇住,重新回归清静的屋子倒显得格外空荡,渐渐有人觉出味来:怎么他们来这半天,竟是没见着夫人?!
沙发上,莫非武脸色难看,一副不屑说话的模样,陆凌云窝在他怀里,也是抿唇不语,而边上的陆凌飞看脸色更是比谁都臭。
陆凌霜被问得心头一颤,眼波轻动间又瞧见对面的布艺沙发,想起那女子的交代,终是深呼一气,回道:“大嫂出门了。”
厅内众副官听罢,一时脸色各异。
不管这边怎样闹腾,非尘都是不知道了,她此刻正在去庆州的路上。
说来也不是真要去庆州,而是顺着望春河往那方向走。这次仍是骑马,只是身后多了个孟亦萧。
两人同乘一骑,却并没有外人想来的暧昧快意。
之前出门,非尘态度强硬,众人拗不过她,最后是孟亦萧抢了她的鞭子,与她同骑才算收尾。他这人平日里总披着温和的外表欺骗人,但非尘却早就明了他内里的傲气。
“夫人,你怎么就知道军长还未望春河上?”
正想着,耳边便传来一人的问话,温温的热气喷在鬓边,周遭的肌肤都惹起一阵酥麻。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面红耳赤了。
非尘微一偏头躲过,淡声回道:“凉州往北的路想要躲过我们的耳目,谈何容易?何况有南派参与其中,M国的人只能就近退往庆州,而望春自城内出来,边上又是督军势力,水路是最好的选择。至于陆凌约——”
说道这,她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他可不是真死了!”
你怎么知道?孟亦萧很想问,但最终没有问出口。其实他更想问,如果那人真死了呢?你要如何?只是身前女子脸上的坚定笑意,却在瞬间把这些未尽之语深深打落腹中。
不须问,这“如果”一直不成立。
沿着望春出了凉州城,一路往东南,终于在接近黄昏的时候遥,遥望见了河上的大船。
别样的设计,另类的制材,庞大的体形。这样的船若是进了凉州一定会引来四方注意,但是它却偏偏没进,停在望春下游,庆州境内。
非尘抬手一招,身后跟着的车子便相继停下。
“到了。”她率先翻身而下,只是落地时脚下一软,没站稳,正好被孟亦萧扶了一把。
孟亦萧俯首轻笑,说:“夫人,小心。”
非尘懒得理他,相处久了,心里早没了初时的客气。她望了望河面,只见那船稳稳地停在一处,距岸边大概十来米,上面鲜艳的旗帜正迎风招展。
如此,便要涉水了。眉心不觉一皱,她回身后看,问道:“有会水的吗?”
话落,却是一片静默。众人都是北方汉子,哪个回水?好半晌才从后面挤出一人,低声应道:“小姐,不,夫人,我会。”
是王和明。
非尘扬眉:“真会?”
他赶紧点头:“真会的,我本来就是凉州治下小镇的人,是......是后来军长进入凉州收编,我才跟着,我——”
他没说完,非尘却知道了,这人大概是认为自己是降兵的事情不好启齿。既如此,她也不多问,而是转头再次看向众人。
这次的气氛更静,黄昏至尾。
孟亦萧低声一叹:“就我吧。”说完,瞥见女子疑惑的眼神,不禁又跟着解释一句:“小时候在四方城待过,顺道学了。”
他说的随意,非尘也没多问,只是想着,是四方城,她曾经路过的。
船距岸十米,却是一下子拦住了大帮人,最后决定上船的也只有孟亦萧和王和明两人。非尘站在河边,风不时掠过发间,轻轻挑起。孟亦萧见着了便笑说:“夫人不亲自去了?军长可是在船上等你。”
她扬着眉,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我不会水。”
闻言,孟亦萧摇头失笑,他本以为这女子对陆凌约情深意切,从她先前的作为来看,应是不在乎这十米水距的,只是这会儿事实与猜测相反。
不知为何,她不去,他心中反而落了欣喜。
那两人潜上大船,岸上的众人也不能闲着,都在周围找了掩体躲避起来。
夜色渐渐降临,非尘依旧站在岸边,身姿笔挺的像河中望。全身有些僵硬,只有眼神炯然。
她的视线穿透薄薄的夜色,直上船头,影影瞧见一道人影出来,那人影在船拦上靠了一会,转身望来,两人目光相对,似有所悟间,已纵身跃进河里。
只听“噗通——”一声,有物落水,然后船上便有火光乍现,明明灭灭,逐渐燎原。
吵嚷喧嚣一片,点燃了望春有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