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悄悄在左米粒家待了三天,两个人常同小时候那样窝在一张床上,说着彼此心里的事。左米粒于林悄悄而言,好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一个天真活泼可爱健忘的少女。
左米粒的爸妈很喜欢林悄悄,只要林悄悄在,他们就不会问左米粒到底要去哪,要去做什么。他们对林悄悄,有着无限的信任。最后一天,左米粒的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大部分竟都是林悄悄爱吃的。温暖,开始填充林悄悄的心脏。可是还没有等到填满,一切都又变了。“呀,这不是罗校长么?”
林悄悄看过去,矮墩墩的罗五昌站在门口,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竟是那样怜悯:“我是来找林悄悄的。林悄悄,你出来一下。”
林悄悄站起身,左米粒突然一把抓住她,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悄悄,我在这里。”
林悄悄笑着点点头,随即走向罗五昌。那扇大开的门,好似一头巨大的黑色怪兽,只等着林悄悄靠近,然后将她吞噬。
“你妈妈死了。”
罗五昌和林悄悄在小区里走着,昏黄的路灯下盘旋着许多小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玻璃灯罩。春末的风像是情人的手,温柔地在广玉兰间抚过,携着馥郁的香气,再次抚上林悄悄的脸。
蓦地,她想起小时候,她总是会在这个时节,仰着头等着第一朵凋零的广玉兰,然后捧着洁白的盛大的花朵跑回家,只为献给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
然而,妈妈,死了。
罗五昌见林悄悄低着头走路,并未给回应,于是他点了根烟,兀自说了起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是真心爱你妈妈的。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开始,我就越陷越深。二十四年,我从没能说服自己忘记你的妈妈。我这幅相貌,这种身材,确实配不上荷秀,你不喜欢我也正常,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够了,够了,别再我面前说你有多爱我老妈,行不行!一想到你那肥腻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一遍遍地说‘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肯要你,荷秀,你知足吧。知足吧!’
林悄悄猛地踢飞一颗石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那龌龊的心思,捉住我妈妈的软肋,一趟一趟地跑来上海,一次又一次地撕扯她的衣服,让她跪在地上求你不要不管她!!
罗五昌缓缓地吐出眼圈,看着依然沉默的林悄悄,继续说:“你妈妈是割脉自杀的。警察在她的通话记录里,发现我是最后一个联络人,于是找上了我。”
林悄悄抬起头:“她跟你说了什么?”林悄悄面无表情地盯着罗五昌,那深邃的黑眸叫罗五昌背脊发寒。
“当年你妈妈和那个男学生的事被捅出来了,尽管学校的校长是我妻子的亲戚,但……对不起,有学生家长去学校闹,说荷秀不配当老师,他们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荷秀。学校压不住这件事,只能开除你妈妈。昨天,就是昨天她还跟我说,她不在乎。可是今天……”
罗五昌眼眶渐渐有些湿润,林悄悄在心里嗤笑了无数遍。——得了吧,其实就是你老婆捅出去的吧。你有事没事就往上海跑,你老婆的亲戚又是妈妈教书所在的学校校长,纸能包住火么?你现在是不是很羞愧?羞愧啊!你不是爱惨我老妈么?那干嘛还要娶别人?那干嘛还要在她伤痛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揭开她的伤疤,逼着她对你就范?
“那罗校长不如去陪我妈一程?”
阴暗,压不住的阴暗,涌了上来,狠狠地将林悄悄淹没。她笑盈盈地凝着罗五昌惊愕的脸,重复道:“是啊,死了,去陪我妈一程,就当赎罪吧。”
林悄悄走近了罗五昌,低低地笑出声:“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那件事到底是谁捅出去的吧?我妈妈不会瞑目的,等她来找你,不如你主动些,如何,罗大校长?”
路灯“砰”地炸裂一盏,昏黄的路霎时黑了一截。林悄悄的笑容,在昏暗中散着诡异的光。
罗五昌的额上渗出丝丝冷汗,他在公文包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林悄悄:“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便逃了,真的是逃啊,走远几步就加快脚程飞快地跑离林悄悄的视野。
暗红色的存折静静地躺在林悄悄的手心,像是一把锋利的毒刃,划破了她的手掌,毒素侵入,叫她动弹不得。
“悄悄,妈妈欠你的,以后一定加倍补偿给你。”
——这就是你说的补偿么?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呢?你不是说,只要有我就够了么?那么在意别人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耐心等我长大?等我长大了,你安心在家种种花看看电视,我会养你一辈子啊。你就不敢跟我说句话再走么?哪怕一句,悄悄不许难过,不许怨恨。我一定会听话啊!你为什么不敢说一声再走呢,如今我难过,我怨恨,我恨不得杀了那些对你指指点点的人,恨不得割下他们的舌头烧成灰与你埋在一起!!
馥郁的花香仿佛变成浓烈的血腥气,林悄悄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眼泪憋在心里,酿成暗稠的毒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路灯一盏一盏的熄掉。有蚊子叮在她的手上、脸上,贪婪地吸着血。
林悄悄仿佛站成一尊雕塑,她不敢动,只怕一动自己就会怒不可谒地撕了存折,怕自己会嚎啕大哭,怕自己追上罗五昌送他去陪自己的妈妈。
她害怕,怕一动,就失去了自己,在失去妈妈后,她又失去自己。
“悄悄。”清脆的呢喃贴上耳朵。
林悄悄坠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拥抱,她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悄悄。”还是这样清脆的呼唤。
林悄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摇椅上,葡萄藤上的绿叶在阳光下微颤。她下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脸,好像那些阴暗的想法真的就将她变成恶魔,而恶魔见不得阳光。
左米粒握住林悄悄的手,将它捧在双掌间:“悄悄,小米粒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住口吧,别再对我说这些承诺了,拜托,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林悄悄死死地咬住嘴唇,丝丝的血从伤口处侵入她的口腔,蓦地,滚烫湿热的眼泪冲破不堪重负的眼眶。
林悄悄,她多久没哭过了呢?好像从没哭过吧。原来不是她不会流泪,而是所有的眼泪积攒着,时刻准备着一举击溃她。
左米粒拥着林悄悄,人生第一次角色反转,由她来安慰林悄悄。这个从小便如保护神般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呵,这个就算跌破了膝盖露出森森白骨都不掉一滴眼泪的人呵,这个坚强聪明无畏的林悄悄呵。
终于,由她左米粒,保护了一次。
……
山上的风带着惨淡的死亡气息。
林悄悄静静地看着墓碑上那张清丽的脸,她的妈妈,说好要相依为伴的妈妈,永远地躺在了这里。
林书田揽住了林悄悄的肩膀,沉重地说:“悄悄,要不要搬回爸爸那里?”
林悄悄动了动,离开了林书田的臂弯:“不用了,谢谢。”
林书田的脸色黯然下去,他不敢去看褚荷秀的照片,不敢再开口挽留一次林悄悄,他搓搓手,唏嘘道:“那好吧,有困难就来找爸爸,喏,这个拿着,爸爸的号码给你存进去了。”
林悄悄接过林书田递来的诺基亚手机,她淡淡地笑着,又道了次谢。
古旧斑驳的火车站里,林悄悄背着书包排着队检票,等过了检票口,她捏住那张被压出一个洞的粉红色车票冲大厅里的左米粒、莫亦城、习路招手,笑着说:“我们N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