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他?”我艰难地开口。
“一直想和你谈谈……可又怕唐突。现在我马上就要走了,想了想,还是说吧。何剪烛,如果我是女生,我也会喜欢他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身边的小男生也会长大,也会长成他那个样子?”
我一怔。固执地说:“不,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他说:“我没有谈过恋爱……无法体会你的心情,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开心些。”
“谢谢你,杨懿,你很好,希望你幸运。也希望将来有天,你会遇见一个人,看到她,就满心欢喜。”
他微微笑:“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
欧阳娟在外面唤我们:“饭菜好啦,快出来吧。”
我和杨懿相视一笑,走出去。他说:“何剪烛,你一直那么聪明,我想你逐渐会明白的。有些事,也许我们真的不能够。”
“你是说,我不可以去争取他?”
“我想……不可以。但我很矛盾,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很敏锐……怎么看出来的?”
他又笑:“你表现得太明显。”
“那欧阳娟怎么就没觉得呢?”
他摸摸后脑勺:“她大大咧咧。再说,她和你差不多,沉浸在一个人身上,怎么还能分神顾及别人?”
“啊?”
“你和她的座位中间隔了我,你可能没发现,她时常在纸上写两个字,何曾,何曾。然后看着纸发呆。如果不是喜欢了别人,怎么会这样?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何曾什么。何曾是个问句。”
“何曾是我哥哥的名字。”欧阳娟每次下课后,都将练习的纸张叠成很小的一张,装进玻璃瓶里,路过一条河流时,她会将它抛入,目送它飘走。我问过,她说是漂流瓶,里面写上愿望,上天会替她实现的。
原来她的愿望就是何曾。单纯,直接,一目了然。我叹气,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何以让我们致此。致此。
很感激杨懿,在年少的时候,有个人引导你提醒你关照你,而且他和你一样年轻。我看着他,暗想,不知道他将来会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他是这样纯良有礼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福的。
我多么喜欢他,就像喜欢倪险岸那样。他们和何曾,都是我亲爱的哥哥,是亲人一样的感觉。这和对待父母是不同的,在我心里,父母是恩人,不是亲人。欧阳娟可以把手吊在妈妈脖子上亲热地说话,我不行,我和父母之间很客气。
桌上摆满了菜肴,远远望去,红红白白,绿绿黄黄,很好看。餐具都已摆放整齐,每个人面前还有一只漂亮的高脚玻璃杯。
外婆的客人陆续落座了,俞天爱搀扶着外婆走过来,苏路加招呼我们:“杨懿,小剪,坐吧。”他围着围裙,黑白相间的格子,我想这应该是出自他自己的品位,俞天爱还是小女孩的口味,和我差不多,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喝果汁。
只有我自己才愿意承认确实还小,但被不乐意亲近的人定义成小孩子,比如说她,那我是要不高兴的。
欧阳娟笑嘻嘻地说:“看,阿燃我为大家贡献了两道菜!”
我接口:“番茄炒蛋和蛋炒番茄?”
众人哄堂大笑。
她哇哇乱叫,作势要打我:“好啊何剪烛,你报复我!”
老人们慈祥地望着我们,外婆感叹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苏路加赶紧说:“外婆,可我们都羡慕您什么都看得明白呢。”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会看明白的。”外婆笑着扳指头,“都说四十不惑,我早就翻倍了。”
大家都坐下来,杨懿本来是被安排坐在苏路加旁边的,却站起身,把我拉过来:“何剪烛,你坐这里。”他始终这样体贴,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他是不赞成我继续泥足深陷的。
欧阳娟看着他。他说:“我喜欢听外婆说话,想坐得近些。”
“就这么一张桌子,你还怕听不清啊。”
杨懿就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耳背。你刚说什么了?”
欧阳娟无话可说,耸耸肩,转而介绍桌上的菜:“瞧,这是我做的,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苏老师做的,瞧,那两盘,是师娘做的。”
苏路加做菜很喜欢放葱花,细细匀匀地撒上,配上白瓷盘子,象牙白的筷子,赏心悦目。他说:“我问过的,在坐的没有人排斥葱,杨懿上次在我家吃过饭,也挺习惯的,小剪呢,我问过欧阳娟,她说也没问题,对吗?”他含笑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他真细心。
俞天爱从客厅一角的酒柜里拿酒,扬声道:“苏路加,是这瓶吗?”
“是的。”
她拿着葡萄酒走过来。细长的瓶身,猩红的液体,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外文。苏路加接过,对外婆说:“您看,这还是上次莫爷爷送给我的呢。”他给每个人斟了一杯,俞天爱说:“正宗的法国干红。”
我右边坐了个老头儿,姓陈,胖胖的,眉眼开阔,一脸老人斑,他是外婆的朋友,也信基督,是个和气的爷爷,他给我夹螃蟹,又问:“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陈爷爷,我自己会。”
螃蟹的味道很好,外婆吃螃蟹时,把壳留下了,拿在手里端详半天,嘴角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从旁边一个爷爷胸前口袋里掏出黑色软笔,在壳的纹路上刷刷三两笔,我一看,啊,和陈爷爷的胖面孔像得很!一桌人传着看,啧啧惊叹。
我是学画的,自然兴奋起来:“外婆好能干!”
老人笑了:“雕虫小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很小的时候——比你还小吧,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又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教给我的。据说,在螃蟹上作画,还是张乐平先生首创呢,就是画《三毛流浪记》的那位。”
放在我手边的俄式蛋糕、翡翠鱼茸烧卖、以及带馅的巧克力都非常美味。我更喜欢的是糖渍樱桃,极精致的荷叶边,点着红色的小花,一小朵一小朵,如同优昙初生,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欧阳娟说:“这是苏老师的手艺呢,我让他教我。”
外婆说:“路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专门到饭店找厨师学的。那厨师是当年流亡到上海来的俄国宫廷点心师的后代,手艺特别好。这孩子,有孝心呢!”眉眼都笑开了。谁都看得出来她该有多么欢喜这个外孙。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埋头吃苏路加做的酒酿小圆子,他颇照顾我,帮我舀汤:“多喝点。”
他不忘给俞天爱也舀一碗,她接过去,两人之间没有对白,甚至没有对视。我咬咬嘴唇,这样的动作,是娴熟的吧。他习惯了照顾她,她习惯了被他照顾。
我有些失神。我拿什么去抗衡,与他们之间的年月,和可能深厚却没有让我捕捉到的感情?
如果可以,我愿意遮蔽眼睛,不记得有她存在,只安然坐在爱人身边,与温和宽厚的亲人呵呵笑着围炉吃喝。所谓幸福,不过如此吧。
如果没有她。
就要开学了,杨懿结束了书法课,说是等寒假回来继续学习。苏路加叮嘱他不可荒废,在大学里,也要勤于练习,他满口答应。
我和欧阳娟升入初三了,课程必定吃紧,每天一课改成每半个月一次课。虽然见苏路加的面少了,但一想,比起杨懿是好多了。
苏路加知道我在学绘画,送了我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下的中国颜料细腻。他说:“小剪,好好学,将来给老师画肖像。”
我快乐地收了,又看他送给欧阳娟的,是几本书和一盒糖,给杨懿的,则是一套甲A球星风云榜。苏路加也算是投其所好,让我们每个人都眉开眼笑。
欧阳娟拆着糖说:“苏老师人真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笑:“我本来就没把你们只当成学生。以前没带过学书法的孩子呢。这是俞天爱的主意,她喜欢孩子,说是家里多来些人,会热闹些。”
说到俞天爱,欧阳娟好奇:“苏老师,你们快要结婚了吧?”她问得如此心无城府,苏路加明显怔了怔,有点尴尬地说:“是啊。”
“那什么时候办酒席?我们几个是你的学生,可是要送贺礼的!”
好感激欧阳娟,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我真谢谢她替我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很久的话题。
苏路加还没来得及回答,在一旁坐着喝茶的外婆开腔了:“路加这孩子,本来说好了是八月举行婚礼的,为此我还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结果……”
欧阳娟狐疑地瞧着苏路加。他静了一下,才道:“外婆,我会仔细想想。”
杨懿比我们都大些,当然能看出来此情此景已是苏路加的家务事,不宜多留。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走出苏家大门,和杨懿握别,他说会给我写信,仍是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你,似乎能看到你的内心深处。
欧阳娟说要到我家做客,我们走出老远,她问:“刚才我那样问苏老师,是不是太没分寸了?”
我愣住,意识到也许真的是这样:“他不会与我们计较吧。”但是他为什么会推迟婚礼呢,他为什么要仔细想想?他想推翻吗。为什么呢。他和俞天爱之间出了问题?可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是否相爱,或者不爱。
欧阳娟执意带我去附近一座教堂,她说隐约听到外婆说起,苏路加的婚礼会在这里举行。那是一条曲折的小路,两旁开满白色的茶花,远远地就望见了教堂,外观庄严典雅。
她说以前曾经来过一次,里面昏暗空阔,赞美诗低沉优美。
这里会是苏路加举行婚礼的地方吗。我想进去看看。
欧阳娟诧异地看看我:“今天不行,据说只有做礼拜才对外开放。”
“我想看。”
她又看看我:“好。”
轮到我惊疑:“我们怎么进去?”
欧阳娟一笑,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小声道:“翻墙。”
她先翻过去,动作麻利,一骨碌滚到围墙下的草丛里,小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爬起来朝我笑,示意我也下去。
我横着心从两米高的墙上跳下去,她在下面张开双臂接我。
有风吹过,教堂院落里不知名的粉色花朵簌簌地落,我看得很清楚,那花朵的深处是赤红的蕊,像是一滴泪。
遇见他,我成为花朵,开放了。他不知道。
风继续吹,一阵缤纷的花雨,轻轻拍在脸庞。
我们溜到教堂的正门,门锁了。
我又想起那次苏路加骑单车载我的情景了。黄昏绝美。陌生的人群熟悉的街,他的身后欢欢喜喜的我。
想起来,是要掉泪的。我问:“这里会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
欧阳娟用手指触摸粉刷过的古老砖墙,说:“对。不过,我不认为苏老师喜欢俞天爱。”
我一惊:“为什么?”
“我看不出来。”她说着,朝嘴巴里丢了一颗糖,“世界这么苦,我得多吃颗糖。”
我也看不出苏路加和俞天爱是否相爱。但是,是不是只要爱,就必然会被看得出来?比如说,对视时的柔情万千,再比如,一举手一抬足,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候我们都还小,尚不明白,以上种种情景,只会发生于热恋时分,而随着相处的时日久了,也就平淡下来。爱或不爱,显然不能只凭此推断。
我们还小。我们不懂。
那么,苏路加对我,有这样吗?似乎没有。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
小小的尖顶教堂,是他将要结婚的地方。而他是不爱我的。这么想的时候,心情败坏到极点,连欧阳娟唤我都没听见。她说:“到家了。”
到家了。何曾坐在窗边看书,窗户开着,只看得见他微微低下头,露出一点黑发。欧阳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的围棋子,眯上一只眼睛,瞄准,一扬手,棋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桌上。何曾吓了一跳,探出头来,看到是我们,马上站起身,身影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是去开门了:“阿燃,你还真准。”
她抓起几枚围棋子在手里把玩,没有言语。我暗想,也许这一幕她在心里早就操练过许多次。
何曾打开门,欧阳娟抬起头,她说:“哥。”我留神看她的眼睛,清亮里有一丝慌乱,甚至应该叫做惊惶。她是打破过别人的头的扬眉女生,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怯怯地看着他。
也许真没什么女人是刀枪不入的,动了心,就土崩瓦解。就像白娘娘遇见许仙,邪气、妖气尽敛,变得贤淑,三餐菜式,四季衣裳,都勤快地操持。
何曾拿过我的书包,又伸出手,将欧阳娟手里拎书的纸袋子接过:“进来吧。”
客厅里开着收音机,声音不大,是一档子极受欢迎的音乐频道,我在电视上看过女主持。该怎么形容呢,那女子短发,眉眼爽朗,精致的耳钉,穿黑色的风衣,刚柔并济,有一点像邵美琪或张艾嘉,身上有种知性美,一见难忘,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
我走过去,将音量调大了些,行云流水的歌飘荡在房间里。
是苏芮的《亲爱的小孩》,微微苍凉的歌,有种浓浓的体恤和担忧,是一位和善的母亲唱给她小小的受委屈的孩子的,她看着哭泣的孩子,弯下腰,抱住她,让她痛痛地哭,她什么都不说,轻轻地拍打着她,就像是童年时,看着摇篮里的她,哼一首儿歌,让她甜蜜睡着。
我享受过这样的温情吗。我不知道。歌者问,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内里的温柔简直致人于死地。我扶住收音机,就那样哭了。
亲爱的小孩今天在哭。她被一首歌勾出长久以来的相思,和找不到人倾诉的苦恼,哭了。
任何文字都不能形容我的难过。
落花。
流水。
天上。
人间。
何曾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抱我:“剪烛,剪烛!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小时候,他常常抱着我四处玩的,懂事之后,他几乎没有抱过我。久违的怀抱了,我用力抓住他,放声大哭。我不想这样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哭的,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为什么这样难过,为什么我心里疼得只想蹲下来,为什么我忍不住,为什么我不顾一切的号啕?
我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晰的只是,何剪烛,苏路加要结婚了,他的新娘叫做,俞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