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并不是今天才得知的,当时我称不上多么难过,还自以为会平静过去。原来我是如此后知后觉,多么迟钝。我迟钝成这样了,为什么杨懿依然会说我敏感?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难过。
我就想这样哭下去,哭下去,从此。
想起六岁的时候,还没念小学,在哥哥的一群玩伴里,正是青黄不接,大的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没人和我玩。
那时何曾正是淘气的年纪,不大管我,答应爸爸妈妈说是照看我,等他们去上班,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出去玩。怕我会哭闹着告状,每次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带点零食吃,有次他带了我特别喜欢吃的棉花糖,老远就透过玻璃窗望见他举着一大朵雪白的云朵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我去开门,被椅子绊倒了,摔破了脸和胳膊,被送去医院。
还记得医生给我治疗时,是涂了麻药的。何曾知道自己闯了祸,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吭声,我怕他担心,朝他笑:“没事的,哥哥,一点都不疼。”
当时是真的不疼。等到麻醉失去效力,疼痛感这才撕心裂肺地落到了实处。我皱着眉,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硬邦邦。
何以会想起那么小的时候呢。
欧阳娟走过来,迷惑地看着我和何曾,轻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她试图抱住我,又碍于何曾,手停留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来不知道,开朗如阿燃,也会如此羞涩呢。却原来,真是应了那句话:近君情怯么。
然后,她从身后抱住我,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
我们紧紧拥抱,好吗。你用春天的树叶夏日的井水秋天的稻田冬天的阳光那样的温暖,来拥抱我好吗。
她说:“我们不哭。我们不要哭。”
何曾抬头看着她,隔得如此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近在身侧。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我们三人很快讪讪地分开,甚至没有再对视。
认识欧阳娟和苏路加后,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找来大量书阅读。若是对别人有好感,他擅长什么,我也有向他靠拢的意愿。
久了,也就慢慢被同化了,譬如爱看书,爱听歌,笑起来会露出同样数目的牙齿,吃完饭习惯性在纸饭盒上抹抹嘴巴,偶尔还能学着说几句俏皮话。
十年后的某天,我从某著名网上书店里买到的欧阳娟出版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这个细节,她写道“看到她那样委屈的样子,我竟非常、非常想要强吻她”。整个故事是虚构的,只有在点滴的细节里,才能看出她对我们共同的那些好日子的怀念,在这个据说卖得满堂红的小说中,她将少年时代遇见的那个至交女孩,形容成——“长得像穿校服的日本女优,每次她睁着明澈的眼睛看着人,我想,很少有人能抗拒这种天真纯洁的诱惑。”
我们始终活在十四五岁,这是一段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的时光,注定会在日后反复追忆,这不仅是多年后我才有的感慨,在此时,我就明白,遇见苏路加,无计回避,亦无计消除。
欧阳娟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笑了笑:“没事,现在好多了。我任性。”
何曾仍很担心:“剪烛,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我和倪险岸去教训他!”
你了我孤单,却不能解我忧伤。
与尔同销万古愁。哥哥,你可以吗。
“真没事。”我朝何曾笑笑。外面的天蓝得真好啊,从极年幼时,我就习惯了长时间不发一言地仰望天空,那些宽广的云朵,有时有单独的或者成群的鸟飞过。但是大多数时候什么都没有。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欧阳娟从搁在桌上的纸袋里掏出一本《红与黑》,扬给我看:“苏老师真不错,很会推荐书。送给我的糖也好吃。来,再给你两颗。”
“当然。”
“他很擅长揣摩别人的口味呢。”
我又点头,暗暗里却有点儿害怕,那么,他看得出来我喜欢他吗。
“做他的身边人真幸福啊,我真有些嫉妒俞天爱!”欧阳娟又说。
这下我不敢再附和她了。我不想被她看出苗头。
“何剪烛,我以后要成为作家。”
“席慕容那样的吗?”
“不,她不是我的目标。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她只能算诗人。哦,还有画家。”
我很崇拜她这样说。她对文字是有野心的,也确实懂得多。那时我并不明白,懂得多和能否幸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思想也许是痛苦的来源。但是什么都不想,人生又太无趣。这是个逆命题,在我理解的范围之外。
“将来,如果我成了作家,你就当个画家吧,我们要做艺术领域的姐妹花!”
“好啊。”
何曾端来切成小块的西瓜,盛在小盘子里:“来,外面热,吃点凉的。”他朝我笑,“估计你快回来了,才送去冰箱冰过,刚刚好,吃吧。”
他先给欧阳娟拿一块,然后才是我的。欧阳娟接过去:“谢谢哥。”又羡慕地对我说,“何剪烛,你哥真细心。”
“那是。”我很骄傲自己有这样的哥哥。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一口气认识倪险岸、杨懿和何曾,这么多好人。
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是这样美好呢——如果,如果苏路加也是属于我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真该死,我为什么还是要想着他?
何剪烛,你醒醒好不好?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想到杨懿,我对何曾说:“哥哥,我们一起学书法的里面,有个男生,和你气质满像的,是吧,阿燃?”
“对对对,他叫杨懿。”欧阳娟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说。
“哥哥,他和你爱好也一样,喜欢上海申花,还有范志毅!”
“真的啊?”何曾搓着手,“是上次来我们家看望你的那个杨懿吧?”
“就是他!真可惜,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喜欢这些的,他明天就要去西安念大学了,等他寒假回来,再一起聚吧。”
欧阳娟的眼睛都亮了:“哥,你喜欢足球?”
“是啊。”何曾说,“你们慢玩,我再看看书。”他说着,向书房走去。
待他走开,欧阳娟说:“记得上次下象棋时,就依稀看到你哥哥房间里似乎贴着海报,那时没留心看。是足球明星的吗?”
“是啊。我只认得范志毅。还有些外国人,我不大认识。据说是意大利的吧,还有阿根廷吧。我不懂球。他很少对我说起,江淮喜欢,他们常一起讨论。”
她悄悄地说:“那你带我到他卧室里参观!”
“这个……”我有些迟疑。何曾虽然随和,但没经过他的允许,就私自进入他的卧室,自长大后,我还没试过。记得有次爸爸的一条领带没找着,到他卧室去看,他还不大不小地发了火,说是没有自主权什么的。
我不想惹何曾生气。可能是因为太在乎了吧,而且他确实对我好,如果他真不高兴了,我会特别特别难过。
欧阳娟眼珠一转:“我说要和他切磋切磋象棋,估计就成了。”
“还是你聪明。先去我的卧室吧。”
脱掉鞋子,并肩坐在我宽大柔软的床上,欧阳娟抱着布娃娃:“何剪烛,你说,爱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曾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明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爱。怎么形成的呢?他好看?他讲话中听?他风度好?他细心?”
欧阳娟的神情也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对何曾,算吗?我问自己。我每天都很想见到他,可又忍着,不见。但你知道吗,这种忍受,是很难熬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