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有无数学校自己印的试卷发下来,各科老师的手写体,散发着油墨气味,有时写上好几排字,再看自己的手掌,有墨的痕迹。也有同学弄到脸上去了,看到了人哈哈笑,笑了两声马上意识到是在浪费时间,缩回去继续做题。
我们中学不是重点中学,升学率不大象样的,生源也因此受到了影响,校方忧心忡忡,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一届上,企图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对我们盯得格外紧些。
为了多腾出一点时间复习,老师们都在赶进度,才初三上学期,各科学习都结束了。也就是说,我们有将近一整年的时间来备战中考。
累。很累。非常非常累。想睡觉,想极了。有时在课间十分钟不小心睡着了,醒来一看,身边的同学还在做题,姿势看起来亘古不变。
班上的同学都刻苦得让我想哭。少数升学无望的人倒是彻底放松了,反正也考不上,主动换到后排,天天甩扑克,下棋,老师也懒得理会。前排的呢,都是所谓的精英,以及那些不够精英却自以为精英的,还有的则是知道不是精英努力想做精英的。这些人构成了庞大的、可以为学校的升学率增加那么一丁点数据的冲刺队伍。
两极分化很是严重。而江华伦,好象不属于任何一派,照样优哉游哉,听音乐,唱歌,和女生们说几句俏皮话。老师上课抽他回答问题,他答不上来,老师温和地说:“那你看看书,书上说什么?”
他大声唱道:“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是《笑脸》的歌词,曾经流行一时。
哄堂大笑。有些走神的同学,连忙追问旁边的人:“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老师又好笑又好气,只好让他坐下。
江华伦这个活宝只有对待物理才会全情投入,只要他在做题,不用看,就知道是物理。
我不想理会他,也不想让他偏科偏得这么离谱,对他说过一次,6-1=0啊你不懂?他撇撇嘴,我的志向是要拿诺贝尔物理奖。
“那也得先考上高中好不好?”我有些生气。
他倒是高兴了,凑近来:“喂,何剪烛,你还是满关心我的嘛。”
我怔住,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摊开练习本,继续做习题。
看书看得太累的时候,我会望望窗外那一排排水杉。走廊宽而干净,以前若无事做可以拿杯水倚着栏杆看楼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再远一点,是操场。那时班里很多男生在操场踢足球的,女生打羽毛球。
现在活跃在操场上的,都是低年级的同学,有女生站在球场为自己暗恋的男生加油,手里拿着矿泉水等着。
看着她们,我想,难道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吗。
只有在放学时,同学们才有点儿放松,互相开开玩笑,嘻嘻笑。
何曾是高三,压力自然更大。中午回家吃饭也是匆匆忙忙,一边吃饭一边还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又在默记单词了。
时间真紧啊,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正弦。余弦。函数。过去分词。朝代年表。辛亥革命的意义。《故乡》的主旨。所有的考试范围,一条条,一道道,一块块,一页页,用各种颜色的笔,划上横条条,三角符号,点点……以示轻重,区别对待。
家有两个考生,父母也劳心费力,一听说什么口服液有助于记忆力,赶紧买回,又打听到某某药片帮助睡眠,也去买回来,看着我和何曾喝下去。
十年后我还记得,那时不少厂家很是生产了一些补品,某某母液,某某猕猴桃精华提取素之类的,都打着替考生着想的主题。尤其是后者,很是难闻,有股潲水味道。我真怀疑它根本不是从猕猴桃里提取的。猕猴桃多好吃呀。
但妈妈指着说明书逐字讲给我听:你看,含有丰富的维生素B和E,还有,增强……
他们不是盲目的人,但在大考的气氛下,还是抱着病急乱投医地瞎用一通,求个心安。
每天晚上回到家,和何曾在书房一人占据一面桌子,相对复习功课。我通常到十一点就撤了,妈妈说我身体不好,不准我熬到太晚。她让何曾也早点睡,何曾老是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但一觉醒来,发现书房里还亮着灯。
有时我起来上厕所,拐到书房里,何曾还坐在那儿看书呢,揉着太阳穴。极偶尔他也会睡着,睡梦里仍是苦恼焦灼的神情,我心想他大概又是梦见考试了吧,帮他把薄毯拉高一点,盖到肩上。他被惊醒,弹起来,自告奋勇地说要给我冲牛奶喝,这会儿谁要喝牛奶啊,我一把按下他,让他回房睡。
我说:“哥哥,别太拼了,真的非考全班第一不可么?你平时也不差。”他通常会发牢骚,把书本丢来丢去,并且骂几句江淮那王八蛋也不见得多刻苦,成绩还是好得要命,只要有他在,何曾根本别想染指第一名。既生瑜何生亮啊,他哀号着,和江淮同一个班级是他的不幸,就像NBA里,众星再伟大,也只是星星,而乔丹,是太阳。
这时陈浅已离开我们家了。她在我家住了四天,哪儿都没去。她的父母为此忧心忡忡,哭着找到学校来,扬言倪险岸偷走了他们的宝贝女儿,陈浅又哭又闹,以死相逼,他们终于妥协。
在年少的时候,我们将爱情弄到如此尖锐激烈的地步。看到她的父母,我想,他们是爱她的。只可惜,子女和父母之间,总是存在着深深的误解。让他们这样难过,不是她所愿,同样,令她有家难回,也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我希望这段感情能够有始有终。当斗争如此激烈时。
可是,爱情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放弃孝道,以他们所给予的生命来逼迫他们。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
我从心里不认可这样。可看到倪险岸和陈浅欢欢喜喜地牵手走着,我又想,他们就这么好下去吧,好下去吧。我喜欢看到。他们是花容月貌的一双人。
尤其是陈浅,她多么美好。一双漆黑静谧的眼睛。常常快乐地走在倪险岸身边,悄悄松手,阳光自指间溢出,细碎地洒满她的眉睫。她眯起眼睛沉浸片刻,弯弯地笑。他就看着她,看她读书或吃冰淇淋、想心事或左顾右盼。有阳光的日子里,他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说不完的话;阴雨的天气,就跑到游戏厅里去玩。
他们就这么好下去吧。到永远。陈浅对我说过:“我希望能和他到永远。”
到永远。
这天中午放学,欧阳娟来我们班教室找我,她一出现,班里有人喊道:“快,看美女!”
她确实是美的,美到曾经有男生偷了家里的相机出来偷拍她。
某个男生大声唱道:“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他的同桌模仿京剧唱腔旁白一句:“她这不是来了吗?”语调滑稽。
这男生曾经追过欧阳娟,他爸爸是副校长,他经常逃课,坐在最后一排,不等下课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老师都不敢得罪他。他跑去欧阳娟的教室门口等她,一放学就大喊她的名字,有次还请了几个辍学在社会上混的人半路截住她,叫她顺从他,成为他的四夫人。为了她,他可以把前面几个都休掉,并发誓永不再娶。
欧阳娟不从,双方闹得很僵。没几天,男生又出现,买了鲜花和卡片,偷偷塞到她的课桌里,还将一块带香味的橡皮精心雕刻出一个心,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爱字。
他仍然没有追到欧阳娟,恼羞成怒,扬言追不到她就派人杀了她,理由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
欧阳娟被弄烦了,请了几个裙下之臣把他收拾了一顿,他这才灰溜溜地不再猖狂。到了现在,他的贼心收敛不少,只敢起起哄了。
说来很有意思,她那几名追随者知道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竟能和平共处,成了哥们儿,大家一团和气。
有人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她在风里边笑边退,大声喊:“会弹吉他会唱歌的男生!”何曾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但她喜欢了他。可见感情是无章可循的。
我背上书包出去。
她拍拍我,剥一颗糖塞到我嘴里:“今天到我家吃中饭,好不好?”
“我不回家,爸爸妈妈要担心的。”
“那我们先去你家,说一声再走?”
“好。”
欧阳娟的妈妈做了一桌子菜等我们回家吃饭,她给我舀汤,又说今天是欧阳娟的生日,她谁也不想告诉,单单邀了我过来吃饭。
我呀了一声,怪她:“你怎么不早说?我该给你买礼物的。”
欧阳娟给我夹一块粉蒸肉,笑:“你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在妈妈面前晃了晃:“看,又有人给我写情书了。”
妈妈问:“这回又是谁写的呢?可以共享吗?”
欧阳娟说:“不,你已无须借鉴年轻人的情书了。”
妈妈来了劲,直追问那个人帅吗高大吗配得起她女儿吗,欧阳娟说:“嘿,要是又高又帅,我不早就带回家了?”
听得我大笑。这对母女真是有趣得紧。
欧阳娟自小家教严谨,小学五年级时,妈妈反而十分纵容她了,说是孩子懂事了,没必要再什么事情都管着,只要她成绩好,有礼貌,不惹事就行,她知道欧阳娟懂得分寸。
这时班里已有男生给欧阳娟写信,说大家做好朋友之类的话,欧阳娟回了信,周末还瞒着妈妈和他们几个出去玩,聚在一起过生日。为此她写了一篇作文,拿到晚报上发表了,妈妈还很高兴,夸女儿聪明,不枉让她从小就背了那么多诗词。
欧阳娟六岁的时候就会背《春江花月夜》、《江城子》,我问她:“那时你多小呀,能明白诗歌的含义吗?”
欧阳娟的妈妈笑了:“有多少人在说话的时候明白话语本身的意义呢。快吃饭吧。”她的厨艺不错,尤其是一道桂花酱,味道特别好,我请教了半天,总算弄明白该怎么做了,计划着回家就去实践,做好了给父母、何曾以及苏路加的外婆尝尝。
吃完饭,我想洗碗,欧阳娟的妈妈推开我:“娟娟生日呢,你去陪她。我来,就好了。”
欧阳娟带我到她的卧室里,从衣柜里拿出两条酒红色的裤子摊到床上。她拿起一条,抖了抖,扔给我:“来,试试!”
“啊?给我的?”我愣怔地接过来。纯手工,细长的裤腿,微喇。小腿处绣了花,一看,呀,竟是那只金丝猴。用金线勾出,尾巴则是用黑线,几种明媚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很是醒目。
原来欧阳娟向我要金丝猴的图画是用来绣花。猴,是我和她的属相。
她也换上了,越发显得腿长:“我让妈妈给我们一人做了一条。”
看到我穿得很合身,她乐不可支,弯下腰指着金丝猴道:“瞧,这个是妈妈教我绣的呢,还不错吧。”
“真不错。”我由衷地说,“你让我真不好意思。你生日,我什么都没送你。这样吧,晚上我把何曾叫出来,我们给你庆祝。”
“他不喜欢我,算了。”
“我不认为他讨厌你。”我按住她的手,“阿燃,会有希望的。”
她点点头,又高兴起来:“你看,你正好穿的是白色的外套,和这条酒红色的裤子,简直是绝配!”她走了几步,打量着我,“像天空一样纯洁。”“那你呢,你穿什么配?”
欧阳娟笑:“穿花色毛衣,也很有风情,像洛丽塔。”她问,“你知道洛丽塔吗?”
“知道。我们语文老师批评过,说是不伦之恋。”
“他有偏见。那是一本不错的书,有空你看看。我很喜欢小说里,他对她无望的感情,让人窒息。”她说,“就像我对何曾。虽然我表面看上去很完好。”
也像我对苏路加。昨夜梦里,见到过他。很近很近。却面目模糊。我应该紧紧抱住他的。
想来,也许是睡前看了欧阳娟写给我的《天龙八部》的章节名的缘故。目光久久停留在“向来痴,从此醉”几个字上。
翻个身,睡吧。可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就在黑暗里抱膝,看着陌生的夜。
“算了,不说这些。我不想大家一起难过。”她拿出几套衣服出来,“我们来做游戏。”
“什么游戏?”
“用这些道具围成各种服饰,请对方猜猜彼此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说干就干,将头发梳成辫子,找出一床大红的床单裹在身上,又用了一条白色的腰带拦腰一系,眼珠一转,将小学时戴过的红领巾折成方条,在头上围了一圈,踱着方步走来,作揖道:“你看,我是谁?”
我左看看右看看,摇摇头。她有点急,一跺脚:“再想想看!”
我盯着她使劲地看,仍是摇头。她苦笑,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尽管她还是唱走调了,但这么熟的唱词,我当然知道,猛拍脑袋,“贾宝玉啊!”
“真笨。难道你没看过《红楼梦》吗?”欧阳娟不满地瞅着我。
“小时候看过几集电视剧,受不了没演几分钟就唱戏,没看完。”
“书呢?”
“没看。我看不懂文言文。”
欧阳娟抓起一本书打我的头:“明明是白话文好不好?”
“我不懂,反正我看不懂,就搁下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我语文成绩差,没什么课外阅读量,看的书都是你们推荐的。”
确实是这样。我想我对语文是没有天赋的,我连漫画都看不懂,《美少女战士》还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瞅过几眼而已。更看不懂文言文、明清白话文、武侠故事,还看不懂科幻小说,以及外国名著——我常被拗口的人名弄得头晕,因此连中国背景,人名用的是英文的,都看不明白。
倪险岸和我差不多,认识了陈浅后,他说不能让自己太不学无术了,抓本《少年天子》看,才翻了两页就哀号:“老天啊,它竟然是中国字吗?显然每个字我都认识,可它在说啥?”
欧阳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收起行头,跳到衣服里,抓了一套轻薄的唐朝服饰套在身上,云鬓蓬松,戴一朵大花,并插上步摇钗,内衣半露,踉跄几步,唱起京剧:“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她舒起衣袖,边唱边舞,衔一只酒杯,慢慢地下腰,真让我担心她的腰会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