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街路口走过的军户，不分男女老幼，对着旗杆上悬之于市的首级无不指指点点。往日这个赖昌根，在赤城治下诸堡横行霸道无人敢管，昨日被新来的守备大人当场惩戒，都是暗自称快。自家有子侄在守备营当兵吃粮的，还拿回了饷银，全家老小对申勇更是感恩戴德。
在值房内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申勇，起床后与令吏张文秀开始处理公事。他昨日与屯堡各官把开辟新田的事情议定，又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初步将各屯堡的田亩与农具耕牛统计出来。不出申勇所料，农具种籽这些物什还好，耕牛却是奇缺，需要设法采买。
赤城本堡和治下屯堡所有的军户丁口加起来，壮男二千零一十四口，壮妇一千一百九十口，孩童倒是有三千余口，年老者不多，这世道的年景能活到花甲之年的屈指可数。由于朝廷没在赤城设民政官治理，民户与匠户，乐户等别的户籍也同样归卫所登记在册。
本来按律，民户的户籍文册由知县知州之类的民政官掌管，直通户部。匠户是技术工人，无论是修河堤的还是打造兵器的，匠籍都由工部统一掌管，军户则归兵部，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申勇放下手中的文册，朝桌案旁的张文秀疑惑道：“张先生，本堡军户的壮男比壮妇足足超出了近九百余口，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张文秀还在认真翻阅手上的文册，他头也不抬地出声道：“大人，有不少外地来的民户迁徙到我们赤城，稍微有点姿色的军户适龄女，都嫁给了那些外来的民户。按律，军户女嫁给民户，她本人就算脱了军籍。”
“原来如此，那为何民户中的女子没有嫁给军户子弟的？”
这话刚一出口，申勇马上就回过神来，暗骂自己问的什么废话。
张文秀抬起头，失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堡的军户贫困，外来的民户都是不愿嫁的。”他顿了顿，换上鄙夷的神色道：“军户中有些女子宁愿嫁给乐户这等贱民，也不愿嫁给同是军户的男丁。”
“乐户？”
“正是。.......”
素来道貌岸然的张文秀也放下了手中的文册，他嘿嘿一笑，带着暧昧的神色开始给申勇讲解何为乐户。
半响，申勇的脸上犹自带着吃惊的神色，轻声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明朝的乐户，其实就是艺人戏子之类的人，属于最下等的贱籍。无论是未婚的小娘子还是已婚的妇人，都以卖艺卖身为业。作为丈夫，兄长，父亲之类的亲属，他们多数充当拉皮条的尴尬角色，只能在门外干等，简直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就是这等被人轻视的乐户男子，都有一些军户女愿嫁，而同是军户的男丁，除非互相拿女儿换亲，否则多半是打光棍的命。申勇看过张文秀递过来的文册就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姓名：李大运年龄：二十岁原籍：万全都司宣府左卫现籍：万全都司开平卫赤城堡。
家庭成员：胡氏年龄：十七岁与户主关系：夫妻。子息一人，年尚幼。
家庭财产：四合院一座、碾房一间、下等薄田八十亩，驴一头，牛一头。
张文秀笑道：“似此等家境殷实的乐户，别说正室，就是做妾，也有军户女子愿嫁。”
申勇合上文册叹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啊。”
他突然想起了后世广泛流传的一个故事。杜十娘就是一个乐户女子，在当地算是响当当的名妓，她十三岁被人破瓜，后想嫁给民户脱贱籍不成，最后投江而死。
经过文册上的了解，很不幸的是，赤城本堡的九百余名光棍就有五百名在他的守备营内，还都是年岁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小伙子。
看着申勇尴尬的神色，张文秀笑道：“大人且莫忧心，有了大人给他们开辟荒田，待来年有了田亩收成，这等现状想必能改观。”
申勇讪讪一笑，正色道：“希望如此。张先生作为本官的左膀右臂，堡内诸事还需多用心，至于耕牛与修建沟渠的银钱花用，本官来设法就是。”
张文秀脸上现出喜色，他起身施礼不慌不忙道：“谢大人提携，学生敢不用心。”
得申勇的亲口肯定，他只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落座之后，他紧接着道：“看文册登记，因水利失修，本堡管辖的地界可开辟的荒田足有两万余亩，堡内存有耕牛六百头，缺口在四百头左右。本堡就有一家从事牲畜买卖的商行，叫义祥和。东主乃本卫掌印指挥，独石口守备杨明山的幼子，若不由学生去走上一遭。”
全神贯注听他讲述的申勇沉吟了一下，道：“我亲自去一趟，开辟需要多少用度，你仔细归纳一下。再写一道文书，堡内的库房从今日起交由何千户和余副千户共同掌管，以后没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库房的钱粮和武备，违者严惩。”
“学生领命。”
手操一堡的生杀大权，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在后世省直机关混吃等死的申勇，最恨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现在可以不受掣肘做点事，心底是痛快无比的。
他从值房内出来，叫上了值守的刘二等七个中军亲卫，出了守备官厅，在西街上向路人打听义祥和的位置。
西街是赤城堡最敞亮的一条街巷，宽约五丈，全部使用条形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比起堡内其他街巷来，好了不止一个档次。街道两旁除了守备官厅和卫所的官署，还有大量的民房。民房多半是卫所各官的院子，也有不少为外来的民户所有。布局多半是临街的前院厢房开个口子，用做商铺做买卖，后院则住人。
为避免军民冲突，申勇已经严令任何人不准在堡内纵马，除非是战时遇紧急军情。他如普通百姓一般身穿对襟短打，却是李月娘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一件，负着双手走在街上。随行的几个亲卫却个个顶盔披甲，神气十足，不时朝四周张望。
迎面而过的百姓带着畏惧的神色偷偷打量他们，暗自猜测着这个眼生的将官是不是新来的守备，只是看上去也太年轻了点，应该是守备大人的子侄吧。
申勇等人走到西街口时，看着旗杆上的首级，摇头晃脑围观的路人，他神色淡然朝身旁的亲卫一笑，出声道：“尔等应以此辈为戒。”刘二几人都是肃然道：“大人放心，小的们绝不敢犯。”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东街的义祥和商行，两个做仆役打扮的门子见来人气度不凡，连忙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笑道：“大老爷是来采买还是发卖的，俺们东主不在，请明日再来。”
申勇皱了皱眉，出声道：“本官乃新任守备，找你们东主有要事相商，他人在哪？”
门子一听，互视一眼忙跪下见礼，申勇微笑道：“起身吧，他人在哪？”那年岁稍长的门子迟疑了一下，道：“俺们东主就在堡内，小的们这就去通告，大人里面请。”
将申勇请进货栈正堂，一个做员外打扮的管事迎了上来，口中连连道：“贵客，贵客，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呐。”
与申勇见过礼，待申勇说明了来意，这管事大喜，出声道：“大人稍待，侄儿杨发贵一会就来。”
足足五百头牛的大买卖，由不得他不兴奋。看着眼前的中年管事，申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四叔，两人都是典型的商人做派。两人喝茶寒暄着，刘二还好，曾经去过四海货栈，其他亲卫都是好奇地打量着堂内的物什。
南街的一处勾栏独院，一个脸色透着些苍白的年轻男子正搂着怀中的妇人调笑，他一边喝酒，另一只手还不老实地在妇人的身子上下其手，引得妇人不时吃吃地笑。这妇人居然就是前日陪余千户过夜的那个老相好，此时却半裸着身子任由这年轻男子轻薄。
两人调笑完，正要翻云覆雨一番，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声：“东主，有贵客上门，大管事叫你快快回去。”
年轻男子面露不悦，安抚了一下噘着红唇小嘴的怀中妇人，不耐烦回道：“催命鬼，能有什么贵客，少来呱噪。”
那门子却不敢就这样回去，他喊道：“东主，是新来的守备大人。”
“新来的守备？他找我做甚。”年轻男子暗自嘀咕了一声，朝门外问道：“你可知守备大人找我何事？”
这门子急得直想骂娘，暗道守备大人找你何事俺一个下人如何知晓。他继续叫道：“东主，晚间再来戏耍吧，惹得守备大人不快，日后俺们
义祥和的买卖怕是不好做了哇。”
年轻男子正犹豫要不要回去走一遭，怀中的妇人却出声道：“官人还是回去看看，奴前日夜间曾见过那新来的守备大人。”
“你见过？嘿嘿，难不成新来的守备也上了你这条船？”年轻男子带着猥琐的目光调笑道。
妇人连连捶着他，不依道：“哪有，奴只是远远瞧见，好多骑马披甲的官兵簇拥在他的身后，这两****在独石口不知情，听说新来的守备在官厅正堂当场处死了赖家的人，还把首级挂在西街口示众。”
“有这等事？”年轻男子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道。“那我得回去瞧瞧。”他起身将衣衫穿戴好，亲了小妇人一口，嘿嘿笑道：“亲亲等着，我夜间再来。”
他走出厢房，整理了一下衣衫，瞪了坏自己好事的门子一眼，道：“走，若是有误，定不轻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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