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章义见这巡检对申勇神色恭敬，原本凶厉的目光缓和了不少，他瞪大双眼转首再往那几个被差人团团围住的流民看去，满是横肉的脸上神色复杂，也不走过去，一颗硕大的脑袋时而晃动，时而看向申勇，不知在转动什么念头。
申勇拱手还了一礼淡淡道：“原来是陈巡检，某乃京卫三千营坐营官，这两位是我的麾下，途径贵县打算在此歇息一晚，正要返京。”
正打量着流民的吴章义不可思议地看着申勇，暗道勇哥什么时候成了什么劳什子的坐营官，高翔本也吃惊但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便不动声色了。
这陈巡检眼角余光瞧见了吴章义的惊诧神色，哪还能不明白，他本就是一个老兵油子，论起旁门左道，自负这涉县无几人能及的。他心中冷笑，暗道在老子面前耍花样，冒充京营将官，自己只需查验一下路引或者腰牌告身便能让你现出原形。
他正待开口讽刺，又转念一想，这几个是丘八无疑，看这剽悍的气势八成是边军中的精锐家丁，万一这些丘八翻脸抽刀砍人自己又该如何收场？这领头的多半还是边镇某个将官的亲属子弟，还是多一事不如一事，放他们去。
陈巡检这厢打定主意，申勇却没看他，他气定神闲背负着双手，丝毫没有怕被揭穿的神情，正仔细打量对面那几个流民，过了一会又将高翔唤过贴近了，低声吩咐了几句。
陈巡检看他这副做派神色间颇为复杂，过了半响一咬牙，拱手道：“兄台莫非是想替那几个犯人求情，如果真是如此，某可以网开一面，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让他们随兄台去。”
申勇好似被惊动地转过头来，拱手笑道：“如此，某便替这几个可怜的百姓多谢陈巡检了。”他那表弟听他这样说，跳将起来嚷嚷道：“这几个杀才无端殴打官差怎可如此便宜放过他们？”
陈巡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对申勇等人拱手道：“几位兄台，请自行入城吧。”
待申勇等人带着几个“犯人”入城之后，那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满脸委屈道：“表兄，怎可如此轻易放过这几个杀才？那叫石大富的杀才殴打官差的事实人证据在，刚才可许多人瞧见的，多半是我们本地人氏，就是捅到县衙去他们也总不会替这几个外乡的杀才说话，给他们安上这个罪名，我王老六正缺个媳妇，那小娘子挺好，我便可带回去将养个几年再圆房，也好替我家继承香火。”
旁边的巡检司差人与乡勇也七嘴八舌的纷纷附和，这王老六更是得意了起来，嘿嘿道：“表兄，刚才那几个骑马的贼囚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路数，不如我们这就进城将他们一起逮回巡检司去，那大氅，啧啧，剥录了典当给城西的天福当铺，至少得值个几两银子，这大冷天的，兄弟们拿了好去喝酒暖暖身子。”
这下那乡勇头目也好像被王老六说的有点心动，转动着他那三角眼，正待说话，却见陈巡检用宽厚粗糙的手掌啪的一声狠狠抽了王老六一个嘴巴，厉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要不是你这兔崽子，老子今天能受这等窝囊气，还呱噪不休的，以后惹出祸事别说是本官的亲戚。”其他正鼓噪的差人与乡勇面面相觑，顿时不敢出声了。
陈巡检又对那乡勇头目沉声道：“李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某处理失当？”这姓李的乡勇头目打了个哈哈道：“我只是觉得陈兄有点过于谨小慎微了。”
陈巡检叹了一声道：“李兄有所不知，某是大同镇的营伍出身，一眼就能瞧出刚才那三人的来历，我们总兵的麾下绝无这等军士，兵我见多了，那打扮，那气势，那战马，无论是固原，延绥，还是宣府，与大同镇的情况相差无几，这几个人多半是关外某个总兵的精锐家丁，要是翻脸动手，我们肯定不是对手，你没在军伍中待过不知情很正常，就是不知道他们来这边做什么。
申勇一行人进入涉县县城，来到城西的一家客栈开了两间房住下，路上的交谈让他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几个流民百姓都是河南布政司怀庆府人氏，打人的壮汉叫石大富，瘦弱一点的则是从弟石大贵，老俩口是石大贵的双亲。小女孩说不清楚自己是哪里的人氏，是石氏兄弟一路流浪至山西泽州一带遇见的，看她一个小女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地便让她跟着自己。
吴章义是个自来熟性子，和石大富更是一见如故，两人已经以兄弟相称。石大富本不欲跟随申勇等人来客栈居住，这个直爽憨厚的汉子言自己承蒙申勇等人盛情搭救已经是非常感激，再给诸位添麻烦心里过意不去。
吴章义瞪着牛眼佯怒道既已兄弟相称，为何如此推却。石大富一行人早就饥肠辘辘，进得城来就算是帮人做工一时半会也没工钱，只得跟来。
一行人入住客栈之后，高翔自告奋勇要去城中请个医士或大夫来给石大贵的母亲看病，申勇嘱咐小二去端几碗浓稠的热粥送到石大富等人栖身的客房去，这才歇下。
一路车马劳顿，他也确实疲乏了，闭着双目在结实的雕花床上假寐。心里则在计算多了几口人吃饭，银钱还能撑多久，该去掉哪些不必要的花销，从涉县到京师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别到时候大冬天的大家喝西北风去。
他救人的初衷怕就是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出于义愤，或许是出于同情，总之人救下了总不能撒手不管。
吴章义大口喝着热茶水，呼着热气粗声道：“勇哥，救下大富他们，以后该如何安置是好，要不我们回返把他们送往长治再去京师吧？”
申勇笑骂道：“还用你小子操心，我早计较好了，带他们一同前往京师，我大兄在京师主持牙行货栈事宜，届时将那石大贵的双亲安置在牙行打杂便是。”
吴章义呵呵傻笑道：“那真真是好，我老吴还是头一回做这等善事，那大富兄弟也当真是条汉子，我老吴打心眼里佩服。”
过了一会，高翔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石老汉以及石氏兄弟，喝过浓稠的米粥之后，他们的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这石老汉忽然朝申勇颤颤巍巍跪下，石氏兄弟也随后跪倒在地。
石老汉带着哭腔道：“多谢小哥的救命之恩，老汉无以为报，请受此一拜。”申勇见状忙从床上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将石老汉扶起，连道：“老伯不必如此，折杀小子了，两位兄弟也快快请起，否则某可要生气了。”
石老汉等人依言起身，他抹了把老泪，吴章义连忙将自己坐的椅子搬了过来，扶着他坐下，自己站在一旁，石氏兄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搞得他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申勇温声道：“老伯，眼看年关将近，几位不在家待着，为何沦落至此？”
石老汉长叹了口气，缓声道：“老汉惭愧，家中本传下良田数十亩，所产粮米足够一家老小的吃食，后年景越来越差，加上小儿幼时身子瘦弱，时常要请大夫医病用药，只怪老汉没别的本事，良田逐渐变卖的所剩无几，只余数亩薄田，哪还能应付官府的催捐和徭役。老汉若是还正当青壮，就是给官府去服徭役也不打紧，唉，只是现在人老了，做不动活，就是去了只怕那县官老爷也不会认，用银钱抵徭役也是可以的，只是老汉一家连吃食都不够，又能上哪去筹措这些银钱了，没奈何只得听了侄儿大富的话，背井离乡看能不能到京师谋个生路。”
一向没心没肺的吴章义在旁听得两眼通红，石大富也是偷偷转过身去，不住地揉眼，那石大贵更是抽泣不止，只道自己连累了爹爹与家人。
高翔则默然不语，申勇沉声道：“老伯不必忧心，我既然遇见了，就绝不会撒手不管，你且回去安心歇下，过两日你们再与我一同前往京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