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罗切斯特先生的确对这件事情作了解释。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阿黛勒正逗着派洛特玩,他请我去一条小路上散步,从那儿看得见阿黛勒。
他告诉我阿黛勒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曾一度狂热地恋着这位歌剧演员,而塞莉纳也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激情来回报他。尽管他长得丑,他却认为自己是她的偶像。
“爱小姐,我简直受宠若惊了,我把她安顿在城里的一间房子里,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马车,送给她山羊绒、钻石和花边等等。总之,我像任何一个痴情汉一样,开始按世俗的方式毁灭自己了。然而一天晚上,我去拜访塞莉纳。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时她不在家,我打开窗门,走到阳台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出一支雪茄……请原谅,现在我要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同时拿出一根雪茄点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继续说:“这时来了一辆精制的轿式马车,我认出来正是我送给塞莉纳的。是她回来了,我激动不已。不出我所料,马车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我的情人从车上走下来,尽管罩着斗篷,但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了她。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正想叫她。这时,一个身影在她后面跳下了马车,也披着斗篷。”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是不是,爱小姐?因为你没有恋爱过,体会不到这种感情。你的灵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惊才能将它唤醒,你认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样,也都是静静地流走。你闭着眼睛随波逐流,但我告诉你,某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关口,你整个生命会被撞得粉碎,然后被大浪掀起来,汇入更平静的河流,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喜欢今天这样的日子,喜欢桑菲尔德的古色古香,它的旷远幽静,它乌鸦栖息的老树和荆棘,它灰色的正面。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觉得厌恶,就是现在我也依然讨厌……”
他咬着牙,默默无语。他收住了脚步,用靴子踢着坚硬的地面。我们正登上小路,桑菲尔德府展现在我们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以前和以后从未见过这种神色:痛苦、羞愧、狂怒。不过很快,另一种感情占了上风,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坚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脸上现出了木然的神色。
这时,阿黛勒跑到了他跟前。“走开!”他厉声喝道,“离得远一点,孩子,到索菲娅那去。”随后他继续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开的话题。“瓦伦小姐进屋的时候你离开阳台了吗,先生?”我问。
我预料他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想到,他把目光转向我,眉宇间的阴云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经把塞莉纳给忘了!当我看见那个把我弄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由一个好献殷勤的男人陪着进来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嘶嘶声,绿色的妒嫉之蛇钻进了我的背心,一直啃噬我的内心深处。真奇怪!”他突然又离开了话题。“真奇怪我竟会选你来听这番知心话,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静静地听着。不过正像我曾说过的那样,你稳重、体贴、细心,生来就是听别人吐露隐私的。此外,我知道你还有一个不易受感染的头脑,我不可能腐蚀你。而你却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来。”他又往下说:
“我仍旧呆在阳台上,我想他们肯定会到她闺房里来。于是我将窗帘拉拢,只留一条缝隙以便观察,接着我关上窗户,偷偷地回到椅子上。刚落座,这一对就进来了。我透过缝隙看到,塞莉纳的侍女走进房间,点上灯,退了出去。两人都脱去了斗篷,塞莉纳一身绸缎、珠光宝气,而她的陪伴却一身戎装,我知道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有时在社交场中见过面,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去憎恨他,因为我鄙视他。与此同时,我对塞莉纳的爱火也被浇灭了。”
“他们开始交谈,两人的谈话轻浮浅薄、唯利是图、冷酷无情、毫无意义。桌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一看见便谈论起我来。他们狠狠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纳,甚至夸大其词地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把我的缺陷说成残疾。”
这时阿黛勒又跑到了他跟前。“先生,约翰刚才过来说,你的代理人来了,希望见你。”“噢!那我只好简单说一下了。我打开落地窗,朝他们走去,通知塞莉纳腾出房子,给了她一笔钱,然后跟那位花花公子约定第二天在树林里决斗。第二天早晨,我在他弱不禁风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颗子弹后,自认为已了结了同这伙人的关系。但是,塞莉纳在6个月前把阿黛勒留给我,一口咬定她是我女儿,但我在她脸上看不到父女之间的必然联系。我把这个可怜虫带到了这里,让她在这健康的土壤中,干干净净地成长。现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国歌剧女郎的私生女了,也许你的想法会有所改变,说不定哪天会让我另请一位新的家庭教师呢!”“不,阿黛勒不应对她母亲和你的过失负责。先生,我会比以前更疼爱她。”“啊,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好吧,我得进去了,你也一样,天黑下来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几分钟,的确,我在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寻找不到同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真可惜,要是能证实她确实像他就好了,他准会更想着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回味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故事。从叙述的内容来看,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个有钱的英国男人对一个法国舞女的恋情,以及她对他的背叛。这类事在上流社会中是司空见惯的。我转而考虑起我主人对我的态度来,他认为可以同我无话不谈,几周来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已不像当初那样变化无常。有时同我的不期而遇,他似乎也很高兴,总是要说上一两句话。他对我友好坦诚,既得体又热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亲戚,我感到非常愉快。
现在,罗切斯特先生的面容是我最乐意看到的。房间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还令人高兴。不过,他的缺陷也在我面前不断暴露出来。他高傲刻薄,喜欢挖苦。他还郁郁寡欢,我被叫去读书给他听时,曾不止一次发现他独自坐在图书室里,脑袋伏在抱着的双臂上。他抬头时,露出闷闷不乐的怒容,脸色铁青。不过我相信他的郁闷、严厉和他以前道德上的过错,都来源于他命运中某些艰苦的磨难。我想他的素质很好,只是目前被糟蹋了。
我灭了蜡烛,躺在床上,在一番胡思乱想中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一阵含糊的喃喃声,便惊醒过来。那声音古怪而悲哀,我想是从我房间的楼上传出来的。我于是爬起来坐在床上听着,但那声音又消失了。我竭力想再睡,但我内心的平静给打破了,楼下的时钟敲响了两点。就在那时,我的房门似乎被碰了一下,我问,“谁在那里?”没有回答。我吓得浑身冰凉。我想可能是派洛特,心里便镇静了些。然而,接着是一阵恶魔般的笑声,仿佛就在我房门外。我爬起来去闩好门,接着我又叫了一声“谁在那里?”不久,有脚步声退回走廊,上了3楼的楼梯,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是格雷斯·普尔吗?难道她被妖魔附身了?”我想,我得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用抖动着的手开了门。这时,我看见走廊的垫子上燃着一支蜡烛,到处都是烟雾,还闻到了一股焦臭味。团团烟雾从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里面冒出来,我赶紧跑到他房间。火舌从床和四周窜出,在火光与烟雾的包围中,罗切斯特先生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睡得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