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术极其顺利,手术结束回到病房大概六个小时后她就醒过来了。她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我正趴在病床边,整整一个夜晚我都不敢睡觉,事实上心里的焦灼担忧也令我的神经始终绷紧着,而不觉得丝毫困乏。
“妈妈,妈妈。”我轻声地叫着她,因为黄伯和卫健明俩人已经在病房的陪人椅上东倒西歪地睡过去了,阿新哥和李黑他们俩人因为各自献出了四百毫升的血液给我母亲,此刻也在另一张空出来的病床上睡得深沉。除了我,所有的人都那么疲乏而又心满意足。
在我不断的叫唤声中,母亲终于把她的视线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迷惘、忧伤,但总算还显得平静。“水……”她微弱地说着。
我马上站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倒了半杯水,又渗了一些早就晾好的凉水进去,用手在杯外测量了一下,觉得温度还可以时,才重新俯下身体扶起母亲来。
母亲的嘴唇干燥苍白,脸色稍微发烫,但事实上她喝了不到两口就把头别开了。我放下手里的铁杯重新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她又用一种复杂而陌生的眼神看了看我后,却什么都没说声便又闭起了双眼。
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也许是因为伤口的创痛,总之她显得极其虚弱与疲惫,不一会儿她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仍然不敢睡过去。我将母亲的棉被拉得更高,同时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军棉衣。这件军棉衣是一位值班的护士拿给我的,上半夜的时候她进来换上另一瓶药液,同时查看母亲手腕上的纱布,完了她看了看一直在床边蜷缩着的我问:“你不冷吗?”
“冷。”我回答说。我身上仍穿着早上出门时的薄风衣,白天还好,夜晚的冷空气沁人心脾,简直就像要把我的骨头给冰镇过去。因为我的手指和脚趾头已经有点发麻了。
那护士出去了。但很快她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一件军大衣。“穿上吧。”她温和地对我说。
“谢谢。”我感激地看了看她后便接过来随手套上了。寒冷令我不再客气,更何况这好看的护士姐姐眼睛里面充满了和善与关切。
“早上八点前还给我。”
我点点头。
“我八点交班。”她又解释说。
“谢谢。”我再次说。
她对着我莞尔一笑,便出去了,随后像之前那样带上只开一条缝的门。
我轻声走到窗户前。玻璃窗紧闭着,天气寒冷,但病房里的空气却很沉闷,并且充斥着各种消毒水的怪异味道。我轻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让一丝清冷的空气飘进来。
我感觉我的小脸蛋越来越冰凉,但是同时的,心里却越来越觉得清明无碍起来。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暗蓝色的天空沉郁深遂,一轮满月刚好走到我前面,正用它澄静明洁的目光看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冷寂的月亮。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着了魔似地驻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它,就像要努力捕捉出它隐藏在皎洁光亮后面的某些秘密来似的。母亲的咳嗽声惊醒了我,我回过神来,伸手将玻璃窗紧紧拉上了。
像所有人预测的那样,两天过去了,母亲娘家的人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打电话通知他们的是卫晓晴的母亲,尽管她对我描述得并不全面,但从她飘忽不定的目光以及吞吞吐吐的言词里,即便我未谙世事,还是听出了这里面至深的积怨以及老死不相往来的坚决。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有多难过,甚至懒得去猜测舅舅一家对待自己的亲姐妹何以能如此冷漠。不来就不来吧,除了忌讳母亲的感情外,他们于我,或者我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过,医生欣慰地告诉我母亲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我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既然最揪心最艰难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他们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母亲又醒过来好几次,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续睡过去了。在她清醒过来的那一小阵里,她显得异常平静。虽然说话的声音微弱低沉,但总算思路清晰,表达顺畅。她郑重的委托卫晓晴的父亲卫健明,让晓晴的母亲来医院帮忙照顾她。那时黄伯他们三个已坐上阿新哥的面包车回去了,只剩下我和卫健明俩人留了下来。我在病榻前照看母亲,而卫健明则帮我跑上跑下,或去医生处咨询母亲的病情,或出去帮我和母亲买来一日三餐吃的东西或都一些必需品。母亲脸色苍白地对卫健明说,我必须回去上学了。因为我这一学期就要小学升初中了,功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
卫健明听完后高兴地答应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在这里未免过于尴尬,像帮助擦拭身体,换衣服之类的事情他就帮不上忙。如果换成个女人在这里就方便多了。
卫晓晴的父亲离开后,母亲便把我叫到床头,她郑重地对我说,虽然我要回去上学了,但是另一方面我还必须继续料理家里的活儿。像圈在老宅里的几只大猪就得一日两餐地喂饱,千万不能让它们瘦下来,等她出院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卖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经济来源。放学后自留地里的白菜也要去浇水,刚种下去的半亩蕃薯叶子就不要再管了,还有,她写了一封遗书,就放在我的书包里,我应该还没看到吧?回去后把它撕了吧,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最重要的,就是我回到家后,要去阁楼的大床底下找到一个黑瓷罐子,去掉上面的几层伪装后,我会看到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有她还来不及拿到信用社去存起来的十万块钱,不用吃惊,真的有那么多,但我只能拿出五千块钱来交给卫晓东哥的妈妈,麻烦她明天带到医院来。一部分作为交纳医院的治疗费用,另一些就放在卫晓晴的母亲身上,做她在医院里的生活费用。我可以拿一百元放在身上做为日常开销。她住院期间我最多只能用掉一百元,不许再多花一分钱!
五千元够交住院费吗?我迟疑着要不要告诉母亲阿新哥和李黑为她供血的事情,但母亲说完后就又昏睡过去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说为好,等到母亲完全康复后再告诉她也不迟。阿新哥他们应该不至于会在母亲住院期间找上门来吧?。钱是肯定要还的,哪怕母亲再生气也没有办法了,最多我再让母亲痛打一顿好了,我又不是没被她打过。如今最为重要的是:母亲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也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治疗了,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同时也接受了父亲离开的现实了吗?
第二天卫晓晴的母亲风尘仆仆地赶来后,我就准备回家了。固执强悍的母亲虽然在村子里很不得人缘,但和晓晴的母亲却奇怪地一直都能推心置腹。在母亲住院的这两天里,家里的畜口几乎都是晓晴的母亲在帮忙照顾。“就你一个孩子走那么远的路我怎么能放心呢?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阿新叫来了,你也可以坐他的车一起回去。”晓晴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一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心疼地说。
“没事的婶婶,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我经常和妈妈一起到这镇上来卖菜,这条路已经很熟悉了。”我说
“那是你和妈妈在一起,现在可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呢!”晓晴的母亲始终不放心,又说,“明天晓东他爸和黄叔,还有村长他们会一起过来,要不你还是等等,明天和他们一起结伴回去吧?”
“没事的。”我说。我没有说出我急着回去的原因。我一定要赶在晓晴的父亲来之前把那五千块钱送到晓晴的父亲手上,好让他明天带来医院交住院押金。就在刚才,那个查房的护士神情严肃地告诉我,我妈妈已经欠下了两千多元的治疗费用了,如果我再不交钱的话药房明天就会停药的。这也许意味着母亲刚好转的身体又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是你家的钥匙。”晓晴的母亲看到我态度坚决,就从身上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你家的阁楼我已经打扫干净了。血渍什么的应该已经看不到,如果晚上觉得害怕的话,就去和晓晴一起睡。我已经吩咐过她了。”
“我不害怕。”我回答说。
“要回去的话就赶紧吧,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村子里。记住,不要再到处乱逛,要去车站坐中巴回去,汽车会在你学校附近的路口停车,然后你再走回去。不能为了省钱而自己去走往常你和妈妈卖菜时走的那条山路,明白吗?”
“我会记住的。”我说。
“这十块钱带到身上坐中巴。”
“谢谢婶婶。”我说。然后我又去病床前看了看母亲。
“你路上小心点。”母亲对我说,随后又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点点头就转身走出了病房。我没有急着回家,我先是走到外科办公室看了看,没有看到母亲的主治医生。“罗医生今天又去急诊值班吗?”我问一个迎面走来的护士。
“不,小姑娘,罗医生今天休息。”她说完就匆匆走开了。
“谢谢!”我只得向医院外走去。其实我来看罗医生并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对他说声谢谢。告诉他我要回家去了,要过几天才能来。但是他不在,我只能作罢。
“璟儿……”是卫晓晴的母亲在后面叫我,我回过头去,她有些紧张地向我走来。“真的不等明天再回去吗?哎,就你自己一个人,我始终不放心。”她靠近我,拉起我的手来,说。
“没事的婶婶,我知道怎么回去,您就放心吧。”我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走出这病房的门,我的眼睛就一直跳得不停,我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卫晓晴的母亲神色不安地说。
“婶婶,谢谢您。我一定会没事的。”说过我轻轻地抽离了卫晓晴的母亲仍拉着我不放的双手,也不等电梯了,直接就往楼梯口走去。
我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想起卫晓晴的母亲那过分紧张过分不安的目光时,我有些哑然失笑起来,不就是走回村子里去吗?我已经不记得和母亲往来这镇上多少回了。我们每次走的都是离这里最近的那条山路。相对比大路来说,我对那条山路更为熟悉。如果没有必要,村里的人进出村子所走的都是那条山路,早上卫晓晴的母亲来的时候也不例外。所以那条山路并不算人迹罕至,只能说是略显偏僻罢了。再说走大路的话便意味着必须去坐中巴,顺着山脚的公路多绕许多冤枉路不说,还必须花上十块钱的坐车费用,那可是我一天的生活费用了,老实说我还真的有些不舍得。再者从时间上来说,走小路并不比坐中巴所花的时间更长,两者都差不多是一个多小时。
然而我的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对我的爱切更甚于母亲对我的。
走出医院的大门,就是尘土飞扬的公路了。我凭着记忆想去车站坐中巴。但是当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不得不停了下来。这个地方和我与母亲经常去的菜市场完全不同,母亲也从未带我来过这个地方。我所看到的都是完全陌生的建筑物。
但是我并不害怕,也没有丝毫的担心,我想我不是哑巴,总可以问出个方向来的。我正左顾右盼时,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爷爷刚好赶着一辆马车慢腾腾地走过来,我急忙跑上前去问路。
“你一个人回家?”老爷爷听完后不住地打量我,直到我说出母亲此时正在医院里住院,而父亲又出远门了,自己不得不回家上学时,他才皱着眉头指着身后的板车说:“坐到这上面来吧,我送你到车站。”
板车上有几个已经空出来来的竹筐,里面放着一把铁秤子和一些卖剩下来的白菜叶子,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有几个包子。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坐了上去。这里是人来人往,车辆络绎不绝的公路,我无须去害怕什么。事实上我的猜想也是正确的,这是一位十分敬爱的老爷爷,不一会儿,他就载着我到达了车站。一辆中巴刚好在我面前徐徐开走,我隐约看到它后面的玻璃上写着玉溪学校几个字。那是我正就读的学校,中巴必经的地方。我来不及和老爷爷道谢,只顾着大叫着跳下板车追了上去,但是半个身体仍挂在门外的售票员却没有看到我,他的目光只顾着盯着前方。随后他的身体便缩进了车里,中巴随即加快了速度向前开去,很快地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一边喘着气,一边无可奈何地往回走。我必须在这里等候从县城开出的另一辆中巴。“请问去玉溪学校的车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呢?”我向路旁一个穿着治安服的工作人员问。
“大概四个小时一班车吧。”他幸灾乐祸地回答我。刚才我边挥手边追着中巴跑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笑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满脸皱纹但笑容可掬的老爷爷。他还没有走。他仍坐在他的马车上爱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他许久未曾谋面的外孙女一样。他这种令人无端地涌上来的温暖感觉,令我再次向他走去。
“爷爷,谢谢您带我到车站来。”
“谢什么呀,顺路而已。”他乐呵呵地回答说。
“中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我想走路回去。我能继续坐您的马车吗?”我问。刚才短暂的交谈中我知道这位和善的老爷爷就住在金树村,那是走小路时必经的一个小村庄。
“快中午了,那条山路可没什么人经过,你一个小女孩家太危险了。”他皱起眉头回答说。
“我可以边走边看中巴来了没。中巴来了我就改坐车回去,没来的话,嗯,我可以在金湖村的路口等车。”我说。
“这样行。”老爷爷爽朗地答应了。看得出有我一路相伴他的心情也非常愉悦。于是我重新跳上了他的马车。
他回头看到我坐稳当了,便叫我从竹筐里拿出那个白色的塑料料,我以为他是肚子饿了要吃面包,递给他的时候他却摇摇头,对我说:“吃吧孩子,你一定饿了。”
“不,我不饿。爷爷您吃吧。”我愣了一下,才回答说。
“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饿坏了等会可是要晕车的。”老爷爷对我说过后,便将手里的小木棍子在马匹后背轻敲了几下,吆喝起来,马车就又开始稳稳地向前跑去。
“谢谢爷爷。”我高兴地说。面子拿在手里还是热的,早餐为了方便,当然也为了省钱,我只吃了一小块饼干应付过去,现在还真的有些饿了。我坐在微颠的平板车上,吃着香喷喷的包子,这一刻的享受对于几天来饱受磨难的我来说无异于天堂般的美好。我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位和蔼亲切的老人,心里更是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我不由自主的想到,要是自己的爷爷,或是奶奶还在世的话,那么我今天的境遇必将完全不同吧?当我母亲不分青红皂白责打我的时候,我可以有个躲避危险的去处,至于我爸爸,他也一定不会扔下孤苦伶仃的老人而自己跑去享受更美好的爱情与生活。哪怕他不像是这样的人,但是至少在他准备远走高飞的时候里,他有了更加难以丢弃的牵挂吧。可能正是因为在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与母亲间这份疏冷的感情,以及我这样一个令他倍感失望的女儿,他才最终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掉在包子上时,我急忙擦干眼泪,用一种故作轻快的声调与爷爷继续交谈起来。
不一会儿爷爷就载着我来到一个草木葱茏的十字路口。笔直的公路继续朝前伸展,一条小路自它的右边叉出,直通往前面的一个山谷。山谷里稀稀蔬蔬的林木掩映出一个村落来,从这里望过去,还能看到树林上空飘起来的袅袅青烟。
“看呐,还是没有一辆中巴开来,你可得在这里继续等车了。”我跳下板车走到老爷爷面前,还没向他道谢爷爷就又笑呵呵地对我说。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车好了。”我说。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就在这里等车。”爷爷临走前又回过头来嘱咐我,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前一阵子一直下雨,山路滑得很,比起以前来更崎岖更难走了,你一个小孩子绝对不能走那条路,明白吗?”
“明白。”我急忙回答说,心里异常的温暖,同时又觉得有些愧疚。
爷爷点点头,重新驾着他的马车上路了。
“谢谢您爷爷。”我在他后面大声地说。他回过看来对我笑笑,不一会儿便和他的马车一起走了山谷里。
我站在这个交叉路口朝着来时的公路张望了一会,不时有车辆经过,但就是没有一辆是经过我们学校的。我没有招手,却不时有一些中巴经过时,售票员吊在车门上便对着我大声地叫喊着我生疏的地名,只要我的目光与他们的一交接,他们便想都没想噌地一下跳下车,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硬往车上拖去。
我对这种抢客的方式倍加反感,更对他们触碰我身体部位的行为厌恶不已,经过四辆这样的中巴后,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第五辆中巴经过时,一个双眼冒着青光,满脸猥琐相的男售票员刚跳下车来,我立刻转身往山谷里跑去。
我顺着马车的辗迹跑过一片略显开阔的梯田,又经过两边种植着茂密梧桐树的小路,一片金光灿灿的湖水立刻映入我的眼帘。这个山谷名唤金湖谷,我想便是由此而来吧。刚才依稀可见的几户人家在这里已经清晰可见了,但是我没有进入山谷,而是顺着金湖旁边的羊肠小道继续往前走去,刚开始的时候小道两旁杂草丛生,当我费力地爬上一个陡坡,走过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园,又爬上一个更为陡峭的山坡时,眼前就变得平坦起来了。这意味着我已经进入空气清新,静谧空旷的山林了。
四周围寂静得不闻任何声响,但我并不害怕。这条山间小路我已经不知来回走过多少遍了,迷路是绝无可能的事,更何况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向前方。这一带我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拦路抢劫之类的不好的事情发生,就算有,我总不至于那么倒霉的成为第一个受害者吧?卫晓晴的母亲说早上她赶着来医院,我家里的大猪她也顾不上去喂了。此刻它们一定已经饿得嗷嗷大叫了吧?我真是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想到这里后,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不远处白色笔直的公路以及公路两旁的一些建筑物。但是没过多久,形态各异的树木以及密密麻麻的枝桠就把我的视野包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除了森林这个大自然的景观外,我再也看不到其它人为的建筑物了。
这个中午暖风吹习,春天并不热烈的阳光笔直地穿透树梢,在地面上投落出无数斑驳闪烁的光点来。经过一堆窸窣作响的灌木丛时,我忍不住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进去,一只浅褐色羽毛的野鸡惊叫着飞窜而出,它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又飞进了对面的一小堆乱草丛中。
我刚想要继续往前走时,没想到刚才的那只野鸡居然伸出头来,冲着我咯咯的大声抗议起来,好像在对我无故的打扰心存愤懑。我故意又捡起一块石头作出要打它的样子来,它马上识趣地缩回头颅,躲回密实的草丛里一声不吭了。
我不由笑了起来,也决定不再去惊扰这只勇气可嘉的野鸡。我继续往前疾走。蜿蜒起伏的山路两旁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最多的是那种白色与黄色的雏菊花,它们在这辽阔的森林里成片成片地漫延开去。仔细看去,还能找到浅紫色的苜蓿草点缀其间。林梢里不时传来鸟儿清脆的啾鸣,我转过一个山凹,看到一片较平坦的山坡上有几株看似刚栽种不久的桃树。未成绿荫的桃树,枝上的桃花却已开得蘩茂,纤细骨枝缀满了绽开的花朵以及尚未打开的密实的蓓蕾,清丽的花香引得蜜蜂与蝴蝶纷纷缭绕其间。一眼望过去,就忍不住为它们夺目的粉色以及春天里勃勃的生气感到欢悦并且振奋。
在这个温暖的季节以及这个鸟语花香的山林里,我三天里来郁闷紧张的心情渐渐舒展开了,我不再想到我的不幸遭遇,也不再去想母亲的病情,甚至对于未来的担忧在此刻也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也不再一心只顾着走路,眼睛开始四处浏览张望,慢慢地欣赏起周围这曼妙的景色来。南方并不特别寒冷的天气赋予了这个山林一年四季里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高大的榆树,笔直的白桦,威风凛凛的橡树,浓密的槐树,挺拨的松树以及其它各种我叫不出名字来的树木站满了整个山岗。深山空寂,除了鸟儿的欢叫,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声,以及隐约的泉水潺潺声和大自然的其它呓语外,并不见别的人影。
我一股作气地飞奔上了一个小山峰,峰顶上有一小块较为平坦的空地。地上散落着熄灭的烟蒂头,发黄腐烂的旧报纸,干枯的菜叶以及一些焦烂了的香蕉皮,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来往路人经常停歇驻脚的地方。我极目远眺,群峰层叠,排排山峨如长蛇般蜿蜒起伏。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突然扯开咽喉对着苍茫群山“啊——啊——啊——”地大喊了几句,立刻余音袅袅,回声阵阵。四下的宁静顿时化为喧哗,鸟儿叫得更加热闹起劲,林风的微凉转瞬呼啦啦起吹起来,溪流也热烈地应和着,更加明快地向前奔跳,甚至连带我的忧愁,也随着这吼声消散在了这莽莽群山之中了。
路旁的一颗大树下横卧着一块平滑的石头,我走过去背靠着树木坐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剧烈的奔跑令我大汗淋漓,再加上烈日当空,我索性脱下外套,任山风一阵阵地吹掠过我汗渍斑斑的脸颊,我微微闭上眼睛,心头感到一股无比的凉爽惬意。
这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之前我也曾与母亲无数次地经过这里,可是我却从未发现它这里面所隐匿着的奥妙。仿佛只要置身其间,便会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将你带入到另一种宁和、静谧、永恒安逸的世界里去。
我真不愿意离开这个能带给我奇妙幻想的地方,但母亲惨白的脸孔突然就浮现在了我眼前,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应该尽早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我真不应该在这里耽搁太久。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站了起来。这里离我们所住的村子已经不远了。从这里一直走到山脚下,然后再步行约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这条山路我相当熟悉,为了节省每一分钱,母亲每一次带我到镇里走的都是这条小路。
前些天的连绵细雨虽不至于令山路过分泥泞,有些路面却仍显得潮湿平滑。一部分下山的台阶更是松松软软的,像是随时会丹塌一样。我不得放慢了脚步不小心翼翼地走着。要是一不小心栽下去,下山的速度虽然极快,但小命能否保住就很难说了。
还没走多久,我就又忍不住停了下来。距离下山的台阶不远的半山腰上,一股清澈的泉水正从几块石头缝隙里沽沽沽地流出来。甘露般的泉水贴着陡峭的山壁汇聚成一股白色溪流,我不假思索地就离开小路,攀着山腰上的树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这股诱人的甘泉。我终于得以靠近它时,便小心地把双脚踩在一块看似非常牢固的石头上面,一只手抓住一枝林木的枝桠,另一只手捧起这清冽的甘泉贪婪地喝起来。一方面我真的太口渴了,另一方面我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我想只要我足够小心足够警慎的话就绝无可能发生任何意外。因为像今天这样的行为我之前也不止千百次的经历过。最后,我不仅喝了个饱,还把自己粘稠黑糊糊的小脸洗了个干干净净。形如冷露的刺激更是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往回走时,我的一只手刚离开树枝,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脚底突然踩了个空,身体随即失去平衡,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想抓住身边任何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但什么都抓不住。而事实上在这电光火石发生的瞬间里,也根本不容我去多加思考或拿出什么办法来,唯有死亡的恐惧排山倒海似地向我袭来,我的脑海里只不断地掠过唯一的一个问题:我要摔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