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小,随风靡靡,送入长街深巷,家院府楼,不知不觉浸润得整座城都归于静谧,祥宁。
只是没过多久,这份难得的静意就被人给惊扰了。
执事府院中悄然传来脚步声,还断续夹杂着踏过青石板上积存雨水的声响,霎时构显出一串稳健又不失轻快的步伐,像极了刚出栏的老牛在期待雨后娇嫩的青草,却又随着性子一步一步哒哒向前迈。
薄雨覆白衫,少年信步出。
凌生立在府门前闭目静立,由于拿不准陆高的确切住所,只好散灵向着那条大致街巷感知一番,待锁定他的气息后,这才睁开眼一步一步哒哒向前迈。
他不是老牛,他此时心中所想的也要比青草有趣得多,毕竟当所有灵修都在想着如何杀人夺宝时,他想的却是怎样让恶贯满盈的他们弃恶从善,造福世人,这听上去就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宏愿啊!
这样的念头只要想一想,都让人亢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需我辈修士匡扶正道,以正人心。他已经迫切的想要见到陆高,想要将宏愿的第一步落在清河。
从修行一路至今,已经深刻意识到在灵修眼中,境界低微的修士几与蝼蚁无异,何况是凡人!那种命不由己的感受也曾不止一次萦绕过他,所以他很明白弱者生存的艰辛,故而也一直想为此做些什么。
恰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曾几多时的执念终于换来一朝的灵光一闪,而他也及时抓住了这道灵光,那么不管如何,都该执着走下去。
他们终究是他的族人,若是有能力去庇护的时候,就不该独善其身。
这就是他的性格,可能很多时候因为谨慎而表现得犹疑不定,但谨慎不代表胆怯,那只是在极力追求完美,一旦明知有些事情谨慎毫无结果,而又是自己应该去做的时候,他便会果决得令人窒息。
这是因为失去太多珍贵的东西后,衍生而来的一种偏执性格,只要是在他视线所能及的地方,他就会想要庇护那些弱小的存在。
人心总是复杂多变的,谁又能妄言透彻,甚至就连凌生自己很多时候回头想想,不也为曾经所做的决定感到不可思议吗?
他有从小打猎养成的如履薄冰的谨慎,有立志为一心宗报仇经年不改的恒心,也有夜幕遮里灵机一剑毙命的果决,更有名宫内誓死拔剑的不屈……这些看上去颇为纷杂的性格就像树上交错的枝干,互相干涉却又能不断向着四方延伸,从而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的大脑就是树的主干,他的眼睛就是树根,所以他一直在不断的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别人的长处,汲取他们养分,从而一次次无形的使若多枝干在繁茂,或许参天依然无期,但至少要能给树下的花草遮风挡雨吧!
当然凌生对于自己的性格还没有看清到这个地步,他的一切行为不过是在遵从本心,或者说是潜意识的指引,让他以一种生存的本能在丰满自身。
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意识过来,不知是否会对曾经的自己庆幸还是咋舌,但不可否认,一旦他真的看清了自身,那么他的成长定然更加可怕。
好在他本来所求的就不多,除了对于情上很是执着,在其余方面他就显得很淡泊,所谓的刻苦修行不也是为了瑶安么。
只是这一次的念头真的很疯狂,说是替天行道毫不为过,这才让他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以及衍生出了许多有趣的小念头。
虽说修士人人喊着登天,但真到涉及天时,内心莫名的惊惧却总会让他们不敢亵渎。
对于天地间的任何一个灵修来说,天不是遥不可及的,它是随时可以降下罚难,令你身死道消的存在。因为天其实是活的,它是如吾的意志,那个一举震杀百子,那个至今记录在《明山经》开篇,至今被白书生传唱天下的大恐怖。
虽然很多很多年来,它都像死人一般在沉睡,但谁能保证自己的亵渎不会将它惊醒?
这种已经埋藏在每个明荒人内心的恐惧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欲登天者,便需将这生根发芽的种子给连根拔除,可想而知其中艰难。
当然,能够吸引老天注意的,除了特别惹它厌恶的存在,那就只剩强大到令它无法忽视的存在,故而对于普通灵修来说,到死才发现自己不过杞人忧天罢了。
但灵修的世界向来弱肉强食,杀戮便是不可避免的,可只要沾染杀戮就会载入天道,一旦杀戮过重定有天罚,这是灵修皆知的常识。只是天罚的底线在哪谁也不敢轻易尝试,但已经有很多聪明人意识到,明荒大陆的局势只要还没颓废到百子争端之时,天道应该不会真正出手,所以所有的修士都在遵循这个度量在行事。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明知杀戮忤逆天道,灵修却往往宁愿选择杀戮也不愿去行善救赎,宁愿心惊胆战的在天威下跪拜,也不愿去试图感化天道,这着实是灵修界的一个怪圈。
凌生苦思过,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归结于修士的环境所致,行善意味着软弱可欺,无法杀生,而这般做法便等同于自寻死路,苦行僧的近乎绝迹就是最好的证例,因为他们打不还手啊。
或许曾经有过无数心善的灵修,他们试图改变这个病态的世道,但他们可能都死了,也可能颓然的选择了背离曾经。
若是没有乾坤塔,凌生如何也不敢将这个念头付之行动,因为他一点都不想死。
现在好了,不用双手沾染鲜血,又可以安安心心的修行,顺手还能教化他们去做个好人,这么完美的事情岂能不去做?
走的不疾不徐,想的也就愈发明晰,某些念头也就更加趋于稳妥,全面。
执事府到陆高门前凌生的思绪已经历经百转千回,看着敞开一道缝隙的院门,压下还在心里不断纠缠的念头,扬手叩响宅门。
“:谁个?”
屋里传来陆高洪亮的声音。
“:师弟,是我。”凌生答道。
“:师兄啊,门没关,直接进来就是。”
凌生闻声推开门,走进院中,目光四处扫过,偶见院角有两汪翠竹,风过雨落两潇潇,令满宅清冷骤多几许生动,不禁忘了忧也忘了行。
“:师兄喜欢竹?”陆高走出屋,见凌生如此痴态,笑道。
凌生惊醒,挠挠头道“:谈不上喜欢,只是师弟院中的雨和竹两两相映成趣已成一景,让我不能不赏。”
“:原来师兄还是个雅人啊!”陆高感慨一声,又看了凌生一眼,随后接着道“:师兄登门怕有要事相谈吧,这雨还不知会不会变大,我们不妨进屋去说。”
“:师弟,我想让万山门的那些门人看守清河城。”
“:哦!”
陆高走在前,猛听身后凌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脑袋一时还没有转过弯,直到抬脚欲跨屋门时,整个人蓦然怔住。
“:你说什么?……你说让他们看门?”
“:对,他们本来死有余辜,但是杀死他们也就一了百了,对于清河死去的人又能怎样,所以我想让他们赎罪,让他们替活着的人做点好事。”
“:他们可都是灵修,仅凭城卫们怎么可能约束他们?”
“:我让他们都立下血誓。”
“:让一群灵修替凡人看守城门,我的天,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事吗?”
檐下,陆高也痴了,却是无关雨与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