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本打算在这太平峪山中打猎打上个几天,这下桓玄和三公主都受了伤,自然不能再搭弓射箭,出来不过一两日,因而众人又都暂时不想回长安城。在这中原大地,间或还能看见一两座零零星星的坞堡,这些坞堡大多修建于永嘉之乱时,当时中原烽火连天,胡人的铁骑踏碎了整个北方,那些没有南渡江淮而留下来的北人为了自身安全,于是在地方豪强的组织下修建坞壁以求自保。这些坞壁大多深沟高墙,俨然就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后来五胡王朝更迭,毁了又修,修了又毁。虽然苻坚统一了北方,大部分坞壁都被摧毁,但还是有一部分继续存留了下来。苻坚为了大局着想,给那些堡主或封官、或赐爵,这些坞堡也从武装自卫转型为地方经济庄园,有的经商,有的务农,朝廷也有赋税可收,倒是两全其美。
郿县在鄠县之西,这里便有一座坞堡。这座坞堡最初由董卓所建,当年董卓挟天子退守关中,在长安以西二百五十里之处修筑了此坞,后来董卓败死,此坞被毁,后来三国争战、八王之乱,尤其是匈奴刘聪攻入关中以后,此堡又为当地豪强重筑,后来堡主也几经辗转,如今堡主姓段名业,虽无雄才,却也算得是一方长者,一直以来尊儒修文,颇受当地人尊敬,正是因为其并无雄才,苻坚才让他继续担任堡主,又做关中众坞堡之盟主。
桓玄一行人来到段业的坞堡,因三公主的身份,段业自不敢有所怠慢。三公主和桓玄的伤都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因而只要手臂不用力倒也无碍。段业吩咐上下给他们安排吃住,又请名医重新检查了伤口,以防感染,因桓玄的金创药很有奇效,但也恢复得快。段业向来喜欢附庸风雅,遍访名师,结交官员,这时与陶渊明等人一番交谈,对陶渊明之学识颇为惊讶。段业当然知道江左名士之风流,对于王羲之、谢安等人那是推崇之至。堡内设有学堂,段业请陶渊明给他们讲一课。除了小孩,一些大人也来听课。陶渊明尽量用他们听得懂的话,给他们讲了诗书礼仪的由来,讲了很多典故,远的如孟母三迁,近的如车胤的囊萤读书。这车胤的故事还是当初桓嗣在闲暇之时讲给他听的。车胤年轻时家贫,买不起灯油,白天又要干活,为了读书只好在晚上收集萤火虫照明。后来车胤曾在桓温帐下做从事,因而这事也为桓家人所知。
陶渊明原本有些紧张,但讲开了也就自然流畅多了,而且他本就喜欢小孩子的童真,觉得与他们交流最是舒心,那些小孩子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迂腐的老先生,今日听这大哥哥讲课,倒是开心极了。翟萨彦也和那些小孩坐在一起听课,她出身丁零,受家族的影响,自小读书并不多,此时与小孩子坐在一起听元亮讲课,倒与平时听他们侃侃而谈别有一番滋味,像是回到了童年。
童年时似乎一切都是美好的,桃花、青蛙、麦子和白雪,风筝、萤火、火烧云和红马。小时候父亲送给她一匹小红马,在她离开家乡来到长安的时候她没有带它一起来。翟萨彦凝视着陶渊明俊朗的脸庞,他那随着语言变化着的表情,平淡,但是总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她在建康初见他时便有这种感觉,随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她觉得陶渊明虽有些勇力不足,但却比那些粗鲁的少年看着舒服多了,尤其是这个时候。
她对秃发乌孤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秃发乌孤哪里懂得人家少女心思,只知道横冲直撞,胡搅蛮缠。这不正与冯该自告奋勇教那些调皮的小孩子拳脚功夫。桓玄与苻玉本来在各自的房间休息,但实在无聊,都从房门走了出来,正好撞见。苻玉本带了几个丫鬟护卫,但之前苻玉都让他们去听课了。
“玉公主这也是要去学堂吗?”
“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出去走走也无妨啊。对了,我还没追究你冒犯之罪呢,等伤好了,我得想想怎么处罚你。”苻玉假装高冷。
桓玄摆出一张无辜的脸,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在你们秦国的地盘上,你又贵为秦国公主,我看是讲不上什么道理了。”
“你胆子可不小啊,敢自称强龙,把我这个大秦公主贬作地头蛇,那我父王不就成了蛇王了吗?你等着吧,我回京一定会告诉我父王,跟他说有个南蛮小子骂他是蛇王。”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学堂,此时正下课,孩子们都纷纷出去玩了。苻玉笑道:“看来陶公子讲课讲得太好,就像一壶佳酿,看把我们丁零公主都讲醉了。”翟萨彦本无公主之名分,只是人们私底下喜欢这么称呼她罢了,苻玉也偶尔这样叫她。“公主啊,你说什么呢,陶公子讲课讲得好,孩子们也喜欢,我闲着无聊也来听听而已。”翟萨彦言语上不自觉有几分羞涩。
苻玉和桓玄都笑。苻玉又道:“陶公子,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世人都知道,皇帝乃是真龙天子,在你们晋国,如果一个人骂皇帝是蛇,那么这个人该当何罪啊?”
陶渊明知道这是她在调戏桓玄,便回道:“这个嘛,不可一概而论,古人也说过,龙是天上的蛇,把人比喻为蛇也并非都是贬义,就比如长安城中灵蛇楼,不就是个好词吗?再有,汉高帝芒砀山斩白蛇而起义,这个白蛇便是白帝之子,因此可以说龙蛇本是一家。”
桓玄道:“听见没,还是元亮有学问。”
苻玉道:“分明是牵强附会,那他自称强龙也可以吗?”
陶渊明笑道:“我想也是可以的,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出山之前便自称‘卧龙’,若要论罪,恐怕得先论诸葛丞相的罪了。不过若灵宝得罪了公主,公主作何处置,我想灵宝也无怨言,是吧,灵宝?”
桓玄边笑边点头。
苻玉也实在忍不住笑了。
此时陶渊明说道:“刚才提到诸葛丞相,你们可知诸葛丞相薨于何处?”
“五丈原。”桓玄、苻玉两人异口同声回道。
“不错,而五丈原就在这郿县之南,既然咱们来到这里,何不去祭拜一番?”陶渊明道。
桓玄道:“是啊,之前咱们已经祭拜了王猛丞相,怎么可以不去祭拜诸葛丞相呢?公主,你看如何?”
苻玉道:“也好,只是去祭拜诸葛亮,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些祭品呢?”
段业知道他们要去五丈原,便准备了一些祭品。
秋初,台原上麦子金灿灿的,微弱的秋风吹拂着麦田,玉公主小麦色的脸庞在这时显得更加美丽。若不是有伤在身,她一定会像一只美丽的羚羊一样,跳跃在这金黄色的台原之上。她们氐人的图腾是一只褐色羚羊。
桓玄想起之前在灵蛇楼擦肩而过的少女,那身影分明就是玉公主。桓玄问道:“前些日子公主可到过灵蛇楼?”
“怎么?你见到我了?我确实去找过李老板,听说他那里有一块上等的拓跋玉,我本想买来当作礼物,不曾想他却转送给了别人,还是一个男子。”苻玉回到。
苻玉见桓玄在笑,又道:“你笑什么?”
桓玄道:“没什么。听说二公主不日便要出嫁,你是打算送给你二姐当作陪嫁?”
“嗯,可惜与它没有缘分,只好再找其它宝贝了。”
“那可不一定哦,精诚所至,说不定那块玉会感念到有位美丽的公主在想着她,因而来到她的身边。”
“我说你这南蛮子,也会油腔滑调哦。不过如果它真的出现,我会出大价钱买下它的。”
“那就等着瞧吧,北丫头。”
诸葛亮虽薨于五丈原,但他却被葬在汉中的定军山,因而五丈原这里只有当地人为怀念诸葛亮而修建的一座庙,朝廷也修缮过。诸葛亮的忌日本在金秋八月,时下去祭拜的人不多。诸葛亮庙由一个老者看守,看到一些年轻人这个时候前来祭拜武侯,倒也难得。苻玉命护卫送了一些物品给那老者,又与桓玄等人进庙祭拜。陶渊明烧了祭文,口中却念的是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