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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一年是鸡年。没有立春。

立春在头年,也就是猴年的腊月二十六,狗年是正月初七立春。中间是鸡年,年头岁尾都没有立春。

按乡下的说法,没有立春就是瞎眼年。瞎眼年做大事是不吉利的。

对向阳乡牯牛岭村来说,蹊跷的并不是没有立春。立春不立春,对普天下的炎黄子孙来说,大人小孩都一样。但这一年,牯牛岭村很奇怪,虽说是偏僻的山村,自从九十年代牵了电线安了电灯后,十几年来,从来不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断电的。偏偏这年不一样,家家户户老老小小围坐在桌前,热热闹闹吃年夜饭时,嘣——嘣——,两声,不是滚筒似的一溜儿,而是很干脆的两声,像是哪里放雷管,在头顶炸开,把正在吃年夜饭的老老小小震得傻了似的,酒杯筷子都停在半空。随即,所有的房舍全沉入黑暗之中。

这是两声响雷!事后人们明白过来时,心上都压了一块石头。不是因为打雷,而是因为吃年夜饭时被雷打得停了电。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平时也有停电的时候,如果是供电部门检修,会提前通知,线路出故障突然停电的情况也有,农村的人倒也无所谓。他们没有用冰箱,也很少用电饭煲煮饭,电灯主要用来照明。但大年三十日晚上没电,那可糟糕透了。多年来的习惯,年轻人打牌,老小看央视的春晚。没电就什么都做不成,连起码的打牌都差了许多氛围。煤油灯已是多年不点了,早已当废品丢掉,商店都没卖煤油的。幸好大部分人家都准备了蜡烛,有些人家忘了买照明用的白蜡烛,慌乱了一阵,想起祖宗牌位前的红蜡烛,只好权且做一下应急。

林铁拐家冷清得很,老俩口和孙女围着八仙桌,闷闷地吃着年夜饭。林铁拐像尊蜡像,只在雷响时愣了一下,黑暗突然罩下时,他仍从容地把最后一口饭扒进了嘴里,然后坐着不动也不说话。老伴吴新兰叹口气,想骂一句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骂出,大概醒悟到大过年的,不应说孬话,遂起身摸索着去床上拿手电筒。尽管早就有电了,农村里仍然脱不得电筒,晚上起来解手,出去查看猪牛,或者去乡邻家串门,都要用的。在一束暗红的光线里,她拉开脱了漆的五斗柜,从最底下摸出一个方便袋,提到堂屋,翻出了几根蜡烛。一边去灶间取打火机,一边小声嘀咕着:这电灯还不如一迳点油灯呢,往日哪会有吃年饭时瞎灯瞎火的。

五岁多的孙女林霞跟在奶奶屁股后,嚷着“狗屁电灯狗屁电灯。”林霞不敢骂比“狗屁”更脏的话,前些天奶奶就一再叮嘱过。她更不敢去惹爷爷烦恼,她清楚爷爷被“狗屁爸爸”惹得就差吊颈了。林霞心里一百遍地骂了“狗屁爸爸”,一千遍地诅咒过喜欢爸爸的那个女老板。是那个女老板害得爸爸和妈妈都不回来过年了,害得家里这么冷清,害得爷爷动不动就发火。可这大过年的,她不敢骂出声来。她像个跟屁虫,追着奶奶的脚步,小心翼翼地看着奶奶的脸色说话。蜡烛点了几次,终于点着了,豆大的火苗让室内的一切都荡漾在暗红的光线里。林铁拐铁青着脸,从壁上的钉子上起下自己的烟筒棒,嘘—噗——抽起了旱烟,雷声在头顶炸响后他就默然无语,就像搁几上供奉的祖宗牌位一般,威严得连老伴都不敢惹恼了他,生怕大过年的他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吴新兰擅自做主,年夜饭烧了六个菜,豆腐烧肉、红烧鲤鱼、红烧鸡公、木耳炒肉、煮囫囵鸡蛋、炒白菜。虽然老头子整日拉着个脸,但年饭还是要吃的。吴新兰就带着林霞去街上买了几两木耳和香菇,以及一些日用杂碎。

老人们总是很讲究吃年夜饭的兆头,吃年夜饭前要祭拜天地祖宗。平时再怎么邋遢的男人,这时候都知道要先去洗脸净手,放鞭炮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响声会在半路上断了。女人们在饭前会一再叮嘱孩子,不能打破了碗,饭要剩一点,不能吃光,也不能淘汤……诸如此类,禁忌可多呢。这些,无非都是想有个好的兆头,想祈求在即将到来的新年里,全家老小会平安顺利。这吃着吃着,半路上突然断电。而且还不是哪家的电线被老鼠咬断,或者其他原因出现接触不良,而是被雷打断的。这在迷信人的心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平日里,人们如果发毒誓,总爱说“天打雷劈”。这雷,在人们心中,就代表着天,是神圣的,是无上的。这声响雷,沉重地击打在牯牛岭村老人们的心上。

蜡烛的光线,就像心情一样暗淡。

饭吃得潦潦草草,妇人们收拾完碗筷,抹干净八仙桌子,青壮年男人们依旧咋呼着,对角点两根蜡烛,打起牌来。

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们回来过年,多多少少总带回些新奇的娱乐方式,口袋鼓起来了,总要想方设法花一花。有句俗话叫“辛苦挣钱快活用”。村里有好几家,开回了小轿车,神气地摆在门口。像只大乌龟,骄傲地蛰伏在那里,无声地显示着主人的成就。办年货时,大家都想得开,大包小包往家里背。荔枝、水果都是整箱整箱搬回家。不再像以往那样,一斤两斤的。山村的年夜,依然比较静寂,偶尔响起一两声零星的炮竹声。没有电灯,没有电视,自然少了许多热闹,串门的人捏着手电筒来往,牌桌边渐渐围起许多看热闹的人们。屋子里烟雾缭绕。

半夜里一阵急雨,噼擗拍拍打着瓦棱,打着四周的树梢和竹林,呼呼啦啦一片响,短促得像是鬼撒了一把沙子。使得侧耳细听的老人们心惊胆颤。孩子们都沉浸在梦乡,老人们却辗转反侧,吃年饭时断电之事,像块巨石,压在他们心头。

没有电视看,老伴和孙女收拾清爽后便早早上床睡去了。林铁拐独自闷头坐着,第二支蜡烛完了后,他干脆懒得再点,就在黑漆漆的风雨声里,坐到鸡叫头遍都不愿上床。儿子林家根没回来过年,弄得他什么年货也不想办。儿媳秋芬先说回来看看孩子,听说家根要回来就立即改了口,说厂里忙,春节加班费高,就算了。林铁拐在电话里大骂儿子,不准他带那个妖精回来,我家世代都是正派人家。儿子说不回就不回,我正懒得跑呢,我汇点钱给你们。林铁拐气得当时就摔了个茶杯,骂了句“畜生”。之后便整日里闷闷不乐,屋子里没有一丝过年的喜气。孙女林霞问怎么不买这买那,他说“年易过。”想想觉得过意不去,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50元的票子,对孙女说你跟你奶奶去买些你喜欢的吃物吧。过年的鱼肉还是女儿腊香驮来的。

正月初一上午,勤快的老农惊讶地发现,鸡公山上的鸡公石不见了,确切地说,是四分五裂了。像被谁用刀劈开似的,有从中间断裂的痕迹。老人回到村里,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纷纷跑去看。之后,各种传言就私下里散开来。说鸡公精被雷劈死了。

正月初三的中午,一个卜卦的白胡子老头,经过林铁拐的家门,前来道一声万福。林铁拐正烦闷地坐在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抽闷烟。见到气宇不凡的白胡子,林铁拐心里先是吃了一惊,赶紧让进屋里,上座泡茶。白胡子老头神色凝重地端起杯子,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一口山泉泡的“玉叶”茶的芳香,缓缓喝了口,摇摇头,叹口气:“可惜呀可惜,这么好的香茶。”

林铁拐心里不快,大新年的,你一个过路人,我泡这么好的茶招待你,你怎么就不懂得说句吉祥话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对方那长长的白胡子,转念一想,觉得这话有来头,便问“可惜”是何意。白胡子老头沉吟半晌,终于道出两句诗来——

鸡公石崩鸡精出,长喙尖尖长者哭。

千年期满灾祸到,祸过才到太平湖。

林铁拐愣神的功夫,白胡子老头一阵风般,飘出门去,消失在山林间。林铁拐呆呆地望了好久,傻了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白胡子老头奇怪的言行很快就传遍四邻八舍,并且添油加醋渐传渐远,整个向阳乡稍微灵醒些的人都听到了,平时比较迷信的人们纷纷猜测着,即将到来的灾祸会是什么呢,能不能躲过或者消灾?有快嘴的人就说:“长者哭”就意味着年轻人或者小孩要倒霉的。这更让鸡公山周边一带的村里笼罩着一层阴霾。有人就怂恿林铁拐,说白胡子既然说这话,一定不是凡人,他也肯定有法子把这灾难消除掉。你还是去找找他吧,就算为大家做点好事。

林铁拐心里忐忑着,上哪去找?自己还没回过神来,他就不见踪影。既不知道他的姓名,又不知道他家的住址。林铁拐年已花甲,长年拄着个拐棍,走起路来也不方便。一根黄烟筒棒别在腰间,早年读过几年书,无事时喜欢村东头坐到村西头,聊些乡间可有可无的话题,比起同辈和年轻人来,民风民俗要熟悉得多。几天里,他一直琢磨着这几句诗,就连走路时,口里也在念叨着,生怕把它忘了。念来叨去,他心中也认定是谶语。说信也不全信,说不信吧,又那么蹊跷。这叫林铁拐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找出孙女的纸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几句话。“喙”字不会写,想想干脆写成了“嘴”字。

他一早就拐着脚,来到龚屋的女儿家。龚屋与林家岭只隔着一条山埂,一片窄小的田垄,同属于牯牛岭村。山里的村庄,人口稀少,房舍零落在各个背风向阳的山坳里。到乡街去,则必须经过龚屋村。大外孙女龚月和外孙子龚星在厨房忙活,出来招呼过外公,口里说着家公来得不巧,妈妈正好带龚云走亲戚去了。林铁拐说,我不在这吃饭,马上就回,你家婆烧好了饭等我。女婿龚平安见新年岳父就亲自跑上门,赶紧倒茶递烟摆糕点。林铁拐推了一下说,我吃不惯那些洋烟,还是我这个老伙计顺手。他摸出烟筒棒,接过女婿龚平安递来的打火机,点着火,吸了一口,从鼻孔里飘出一缕烟雾。

林铁拐喝了口茶,看着门前散乱堆放的红砖、石头,对女婿说:“还是等明年吧。明年起手会好些。”

“都定好了,石匠后天就来打基。后天的日子还好呢。”龚平安对岳父的话根本不在意。

林铁拐起身走出去,用拐杖戳戳石头,有些不悦,不觉提高了声调:“叫你等你就等。你没听到白胡子说的话吗?那可是我亲耳听到的。”

龚平安笑笑:“我不信。疯子多呢。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林铁拐板着脸,抬头望望鸡公山那边,“鸡公精都出来了!”

“管它鸡公精还是狐狸精。我得在二月初就出门,今年腊香跟我一起去。我跟老板都讲好了。这物价一个劲上涨,存的那点钱,到明年就不够。不抓紧时间,我这房子就难做了。房子盖好后,几个孩子在家里,下雨刮风,我会心安些。”

林铁拐未能说动女婿改变主意,恼怒得连饭都懒得吃,气嘟嘟又拐回家。龚月追出来,拉住外公撒娇:“家公,你怎么就不吃了饭再走呢?是我烧饭呢。我烧的可好吃了。”看着这个十三岁还没满却十分懂事的外孙女,林铁拐板紧的脸松弛下来,笑着:“不啦。家公上午还要出门呢。你家婆等我回去吃饭。”

龚月的爸爸龚平安偏偏不信邪,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这些难以解释的东西,总认为那是迷信。毛泽东时代的人很“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这样的语录曾经常常挂在大家的嘴上,何况他在读完小学后就学了木匠,因超生两胎,被罚了款,只得咬咬牙,背井离乡,加入到“孔雀东南飞”队伍中,每年挣回一家大小的学费和吃穿开支,积蓄了两三万元。家里的瓦房太陈旧了,还是父母结婚时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每年辛辛苦苦不就是想积蓄点钱重新盖个象样的房子么?吃穿都可以节省点,唯有房子是不能再拖的,万一哪天被暴雨冲塌,才真正是“长者哭”呢。

下午就开始把家里的物件搬到东屋里,请好了帮工的人。初六的早上,十来个村人一起拆除三间老瓦房,在原基上盖楼房。因为楼房只盖两间两层,就留了东面的一间暂时不拆,所有家具都放在里面,人也挤住在一起。一个月后,房子盖好了,随便糊了点泥,墙还未干,他就把结婚时置办的几件简单家具往里一搬,稍微收拾一番,站在门口望望,心里有些满意,自言自语说:“腊月回来,就给这前面的外墙贴上瓷砖,到时就好看多了。”他怕春上雨水多,几个孩子在家烧柴禾不方便,干脆把门口坦上的一堆柴禾搬进东边的老屋里,塞得严严实实,安个老式的双开门,在门上插把无用的旧锁,挡挡猪狗。叮嘱龚月天晴时就扯室外那垛柴禾烧,落雨时再烧屋里的。临走再把龚月龚云龚星叫到一起,告诫一番,特别对龚月说:“月儿,家里就你大些,你得照顾好弟妹。读书也要用功。”龚月心里很不踏实,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右手握成拳头,左手使劲抠着自己的衣角,仿佛踩在云端,没有了依傍。腊香背着包,跟在丈夫身后,走到门口的路上,回头望望站在门口的三个孩子,眼睛潮湿起来,站住喊了声龚月:“月,晚上要闩好门,平时莫要龚星到塘边来。一定要小心。在学校里有事就去找你常老师,在家里有事就去找家公。”龚月点点头,目送爸妈远去,心里就像第一次坐汽艇,被风浪掀到了半空中,有一丝新奇,更多的是恐惧。

腊香夫妇俩火急地赶到乡街,搭乘汽车到县城,再搭上到福建石狮的长途客车,当天深夜就到了目的地。龚平安进了原先的装修公司,把腊香安顿到一个皮鞋厂。

日子像水一样流淌着,一晃就到了下半年。

五月时,腊香回了一趟家,她想孩子,想得实在熬不住,便请假回来住了几天。这个秋天,龚月要上初中。开学时,腊香再次回来,陪几个孩子去学校报了名,再去小学教师常翠萍家,给了常翠萍两千元。常翠萍是腊香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关系十分要好,又当过龚月的班主任。上半年夫妻俩外出时,就请她代管几个孩子的生活费。玲玲见到腊香,高兴地跑过来喊声阿姨。腊香连声地答应着,拉过玲玲左看右看,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坐下来随便寒暄的时分,玲玲取来刨子,说要为阿姨刨苹果。玲玲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用带花的橡皮筋束着,辫子翘在头后,随着走路的节奏蹦跳,叫人的心也跟着跳动。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取名为“龚玲”的三丫头如今这么漂亮懂事,腊香还是甚感欣慰和庆幸。

当年龚月龚云一个四岁多一个两岁,龚平安执意要生个儿子,腊香肚子大了后,藏藏掖掖了几个月,生下的还是个不带把的。这一连三胎都是女儿,叫龚平安心里万分无奈。这个丫头却集中了父母两人的优点,比龚月龚云更耐看,细长的眉毛,宛若星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让家访时顺路经过的翠萍喜爱不已。翠萍跟腊香是小学初中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很好。龚平安是独子,不生个儿子决不罢休。可按当地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孩上环两孩结扎,村里的墙上用石灰写的大标语,人人烂熟于心。龚平安知道,若让村里知道添了三丫头,肯定逃不了罚款。要想再生,不仅要把这个孩子偷偷丢掉,还得同村干部们处好关系,请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村人们可以为了屋基或者秧田的放水而大打出手,但谁再缺德也断不会去乡里县里告他超生。这个轻重谁都能掂量得出来。龚平安一年四季走村串户做木匠,也算有些见识结了些人缘。有天,他自己提了两瓶好酒,上了村支书常刘保家,请他多多关照。常刘保笑笑,不置可否,只说,平安,你是知道的,这计划生育是国策,国策,就是嘛国家的基本政策,我们算什么?山沟里的土鳖,谁还敢徇私舞弊?这样吧,酒你驮回去。你说的话我记在心里。只要不犯法,能关照我一定会关照的。何况你家腊香跟我家翠萍还是好同学。

龚平安回到家,把这话对妻子腊香一学,腊香便对刘保多了一份感激。

翠萍对这个粉扑扑的小家伙爱不释手。腊香面对这个与自己一直要好的同学,把想生个儿子想抱走一个女儿的意思含蓄地表达出来。谁知翠萍临走时把玲玲抱在怀里,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对着孩子说:“多可怜啊,这么小的东西,你爸爸就不要你了。你这么可爱,你爸爸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她把孩子还回腊香手里,开玩笑说:“你再养大一点,就把她给我吧。就不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腊香一听,赶紧追问着:“你说真的?我还巴不得呢。你知道,伢儿都是娘的心头肉,我哪舍得给不熟悉的人家呢。”

龚平安更是暗自高兴。给你更好呢,你爸爸是村支书,这超生的丫头给你了,我超生的事他还会穷追不舍吗?

一家五口人要吃要喝,土地里又抠不出多少东西,龚平安只得告别妻儿,也加入到南下的大军,去了福建一家木材加工厂。

玲玲长到三四个月时,村里还是要罚款,常书记几次独自上门来,盯着腊香喂奶的动作,说自己为她家讲了不少好话,但国法不得不遵守,不然天下都乱套了。腊香每次都恳求着,说常叔你就放一马,这村前村后的,你是从小就看着我长大的,这山沟里能抠出多少钱来。家里大大小小一窝子,都指望着他爸一双手。伢她爸是独子,不生个男伢行吗?这伢儿反正是要给人家的,你家翠萍还想要呢。说着说着,腊香的眼睛就红了,常刘保一时无话,看看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就凑近腊香,去亲她怀里的玲玲,嘴几乎挨着了腊香鼓胀的奶子。后来,罚款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就这么着,龚玲玲八个月时,腊香起个黑早,把玲玲抱到翠萍家院门口,丢到地上,然后敲敲门,躲到边上的小巷里,她怕野狗伤害女儿。玲玲的哭声招来了一个过路人,那人低头看看,见是一个漂亮小孩,就喊了起来。翠萍就在这时候开了门,故作大吃一惊:“啊?谁这么缺德啊?把这么小的伢儿丢到我家门口?”过路人看看她,就说:“这是你的福气啊。”天渐渐亮了,翠萍在众人的围观中把玲玲抱回了家,取名“常玲玲”,对外说是给哥哥抱养个孩子。翠萍哥哥大学毕业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了一阵子,有过一次短暂婚姻,之后,就出国了,直到那时还是单身。父母都被他急死了,每次电话中都催他早点结婚,生个孙子,他总是之乎者也,同父母不说正题,匆匆挂了电话。现在四十岁了,仍然单身。

那时,翠萍的爱人高中还在乡粮站,粮油还是“国”字牌,效益挺好的。每年,翠萍的爸爸都让高中弄了许多便宜米皮糠,在家里养了十来头猪,到年终时杀了,给翠萍几头,养猪养鸡的收入可不比她代课挣的钱少。玲玲到了翠萍家,原本是教她喊翠萍“姑妈”的,可孩子太小,不懂,总是喊成“妈妈”,时间久了,翠萍也就随她去。原本就是自己喜欢要抱来的,山里的乡镇,管得也不是太严。反正不是她自己生的。有人想告她,找不着把柄,她每天都上了班,学校的同事和学生都可以证明的。

三丫头在翠萍家,腊香夫妇自然放心,日子肯定比在自家舒适,每每见着她,还一直叫她玲玲。但翠萍事先就说定了,十八岁前,不得对孩子说明真相。

玲玲被抱走时,龚月龚云还有些记忆。但妹妹哪去了,龚月并不知道,每每问起妹妹来,腊香就呵斥龚月,以后别问这事。过了几个月,龚星出世,龚月就忘了曾经还有个妹妹。玲玲被抱到翠萍家后,腊香去乡街买物品,也偶尔去翠萍家转一下,看看玲玲。过年过节,以母女两代同学为由,像亲戚似的走动,但内心里多了一层亲密。翠萍的爸爸刘保自然对龚家关照有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家再生了一胎,这就是比玲玲小一岁的龚星。

龚月上初一了,不再与龚云龚星在一个学校,上学放学的时间就不一样。小学下午不上课,初中下午到五点才放学。姐弟仨日子过得紧张而平淡。初中有食堂,早上龚月在学校吃,龚星龚云在街上买早点吃。中午龚月放学早,一下课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摘菜烧饭,差不多烧好时龚云和龚星才放学回来,然后姐弟仨吃饭。龚月吃完还要赶下午的课,龚云在家收拾完碗筷,便和弟弟在靠门边的矮桌上写作业。下午放学时,龚月顺便从菜园里摘些菜回家,姐弟仨一起洗菜烧晚饭,吃完晚饭就快到八点了。龚月催促弟妹洗脸洗脚,自己洗衣服,龚云龚星看会儿电视就睡觉,龚月写作业,十点前后睡觉。龚月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考初中时的成绩全乡排名第五,分到二班,当着副班长。

星期四下午语文老师又拖堂了。龚月望望窗外,太阳西下,四野有些朦胧,心里便焦急起来。

一片茂密的杉树林,在路的两边,大概绵延一公里吧。

杉树并不粗,只是很高很密,林中枝桠纵横,地上堆满枯叶。这是以前村里林场的,林场撤消后,这几年许多人外出打工,各家也不缺柴烧,就没有人再去关注那点枝桠了,任凭它自生自灭,年长月久,这片杉树林里便人迹罕至,显得阴森森的。

龚月每次经过这里,心里总有些忐忑。中午放学时,农村里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还不怎么感到可怕。下午放学有时碰到老师拖堂已是很晚,秋天的日脚渐渐短了,特别阴天,经过杉树林时,两边的树木围遮着日光天色,小路上一派沉寂阴森。

龚月的眼前全是杉树林里那个男人的影子,她痴痴地望着老师翕动的嘴唇,老师最后的话是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听得班长终于喊了声“起立”。龚月慌忙站起来,望一眼天色已经昏暗,一边急急地收拾书包一边朝晓峰望去,见晓峰也看了自己一眼,心想他肯定记得昨天说的话了,就背起书包上前走,出了校门,回头看到晓峰也在后面不远处来了,心里顿时安定下来。走过街上的石桥,她放慢了脚步,想等等晓峰,但看天色越来越暗,担心要下雨,便只好加快脚步。邻村的同学在岔道口同她打了招呼,走往小河坝,龚月回头望望,却没见晓峰。她心里骂了一句“小狗,说话不算话”,壮起胆子踏上往杉树林的小路。

龚月一路小跑着,眼睛机警地四下搜寻,生怕那个痞子又蹲在路边。还好,杉树林快跑到头了,她松了口气,可就在她转弯的时候,树林里呲呲啦啦一阵响动,一个瘦高个的十六七岁的男生钻出来,站在路中间,与龚月不到十米。

龚月吓得一激灵,猛地站住了,呆呆地瞪大眼睛盯着他。

长头发,细长的眼睛,刀条脸的下巴上,斜斜的横到右耳朵边,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使得他的脸有些狰狞,手指上夹着烟头,盯着龚月怪笑。

龚月愣了一下,愤怒地盯着他,思忖着是否从边上跑过去。刀条脸说:“跟我走,陪我玩玩!”说着就要伸手来拉龚月。

龚月吓得“妈呀——”转身就往回跑,男生撒开两腿追来。

龚月没命似的跑着,一气跑出杉树林,奔向公路。只听得耳边“吱——”的一声,一个庞大的黑影在身边停住,一个男人从驾驶窗伸出头来,正要骂什么,见龚月惊慌失措的样子,便把话头缩了回去,后座上一个年轻女子看看差点跌倒的龚月,望望树林里一个影子一闪,便关切问:“你怎么啦?干吗跑?”

龚月见到车子,心里镇定下来,喘着粗气说:“阿姨,那边有个流氓!”

年轻女子打开车门,一边跳下车一边叫:“小张,你快出来,我们去追!”话没说完人就迅疾地冲向杉树林。

龚月靠在车上,心还是蹦蹦蹦的,几乎要跳出来。

就在这时,晓峰满头大汗地跑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根钢管。龚月见到晓峰,一口哭了出来。

晓峰说:“哭什么?碰到么事了?我跑回家跟妈妈说了一声,你就不见了。害得我腿都快跑断了。”

龚月抹抹眼泪,喘着粗气说:“那个人又在那,耍流氓。”

晓峰说:“真的?他怎么啦?”

“他怪笑,要来拉我。”

“啊?”晓峰走到路口朝里张望,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出来。他说:“是他们吗?”

“不是。钻进林子了。我拼命跑出来,他还在后面追。”

晓峰挠挠后颈窝,说:“我们走那边的路吧。到我外婆家那条路,弯得也不多。”

龚月点点头,见那个阿姨已到跟前,赶紧上前一步:“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我同学来啦,我先走啦。”

“等等。”那个女人叫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龚月,十三岁,在向阳初中念一年级。”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我和弟弟在家。”龚月没有说姐弟仨个,自从小妹龚玲出生八个月被人抱走后,爸爸妈妈就一再叮嘱她,尽量不要跟外人提起自己家里的弟妹。这计划生育的政策已经深入人心了,农村头胎是女,还可以生二胎。许多二女户人家被拉去结扎了,做了绝育手术。然后发点二女户补贴,村里还说买了养老保险。但许多人家仍是执意要生个男伢,不生男伢不罢休。妈妈受到村里的常书记关照,偷偷生了一个妹妹,被人家举报到县里,被罚了六千元。爸爸就是那时候外出打工的。后来弟弟出世也罚了款。龚月对此已学会了如何应对陌生人的问话。当然,罚款是近年听母亲说的,小时候的龚月并不知道。

“平时谁烧饭?”

龚月有些忧戚地低下头:“我。”

“那你以后要注意安全。约几个同学一起走。啊?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打我的电话。”她递给龚月一张名片。

晓峰伸头看看名片,惊喜地叫起来:“齐涵——哇,阿姨你是记者?”

齐涵点点头:“有事就找我。你们走吧。”

晓峰指指边上的另一条路:“走我外婆家这条路吧,也不弯多少。”龚月迟疑了一下,就跟在晓峰身后往暮色深处走去。齐涵追着背影又喊了一声:“你们要小心。再见!”

到晓峰外婆家的路是一条较大的机耕路,能通小轿车和拖拉机的,路人较多。龚月见天色渐暗,怕晓峰一个人回去也不好,就让晓峰别送了,赶紧回家。晓峰仍是不放心,就说“我没事,我干脆到外婆家去,等会儿让外公送我回来。”龚月想想也好,刚才被那一幕吓得实在不轻,一个人走还真有些胆惶。晓峰提着钢管昂着头挺着胸的模样,给龚月壮了不小的胆。龚月开始镇定下来。她侧过头问晓峰:“你说,今天的事要不要告诉我爸妈?”

晓峰思忖着,又听龚月说:“我爸妈在外面也不容易,如果跟他们说了,他们肯定急死了。你说,我爸妈要知道了会回来吗?一回来又要花许多路费。”

晓峰想了想说:“要不,你到我家来住吧?反正我家房子大,省得你天天跑。我跟我妈说一下,看行不行。”

“不行,我家还养了鸡种了菜园呢。”

“鸡暂时可以捉到我家来养啊,我家有院子。菜园只要每个星期天去摘菜,我俩一起去还怕什么?”晓峰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兴奋起来,眼睛放光地看着龚月,“我俩还可以天天一起写作业讨论呢。”

龚月不吱声,似乎也被这个主意打动了。过了会儿,她叹口气说:“唉,恐怕不行啊,那会吵了你们。”龚月心想,鸡和菜园的事都不是太难处理,但我和弟妹吃饭洗衣怎么办?算钱吗?怎么算?这么多人,很麻烦的。

晓峰把龚月送到与外婆家分岔的路口,到龚月家就只隔着一块不大的田垄,就说:“你上前走吧?我在这儿望着你。”

龚月说:“谢谢你,晓峰,你走吧,我喊我妹妹出来就行。”龚月转身高喊着“龚云——龚星——”,声音在山坳间回响。

龚云龚星高声应着,鸟一样飞出门去,两个黑影踏着龚月声音的节奏,狗一般迅疾地跑上房前的塘坝。

三个孩子手牵着手,水面上腾起乳白的水气。仔细看去,里面洇着一个朦朦胧胧的月亮。夜色,就像梦一样从水面上漫出来,包裹了姐弟仨的全身。龚月不由打了个颤。她扭头朝天上望望,渺远的黑暗里,她仿佛看见了父母的笑脸。龚星忽然说:“大姐,妈妈么时候回来?”

“月亮最圆的时候。”

龚星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么时候最圆?”

“八月十五。”龚月记起“月到中秋分外明”的诗句,她想,大半年了,中秋节,爸爸是不是回来呢?往年过节时,妈妈都在家,总要带着自己和弟妹一起去看外公外婆的。今年,妈妈肯定是不会再回来的,走了没几天。

龚星说:“大姐,你以后要早点回家。你晓得不?傍黑时,这水、还有那山特别特别的吓人。刘婶常说有水鬼,真的有鬼吗?”

受到一阵惊吓后的龚月本就疲惫不堪,听见“水鬼”两字,心里一凛,她看看龚星,又看看龚云,觉得自己是大姐,应该给弟妹们壮胆,随即大声地呵斥着:“她吓唬人的。怕么事!胆小鬼。”

龚星便不吱声。龚月说完这话,心里的惶恐却像雾气一样,无声地扩散开来。想着水鬼可能从水里钻出来,披头散发拦住去路,还有鸡公精狰狞的面目,会把人的脑髓啄净,把人的灵魂攫去。她抓住龚云龚星的手,飞跑进家门,回身迅疾地把门闩上。

龚星跑进卧室,打开玻璃窗喊:“二姐,你看月亮比先前圆了些。”龚云跑过去,探头到窗口,望着天上,惊讶地叫起来:“真的,大姐,快来看,月亮是比先前圆了许多呢!”

龚月放了手中正在刨的瓠子,跑进卧室,伸过头来。一弯月亮挂在门前的栗树梢,亮闪闪的照着三张期待的小脸。龚月说:“还有几天就过中秋节呢。”

“中秋节爸爸妈妈会回来吗?”龚星问。

“回来个屁。妈妈走才几天?”龚云驳斥着弟弟。

龚月忽然一阵心酸,眼里有泪漪悄悄涌出来,耳畔萦绕着几句凄婉的声音——

牯牛岭,向阳乡,

鸡公山下老小忙。

黄昏时分雁飞过,

双双眼睛在遥望,

遥望——遥望,

渺远的南方,

爸爸——妈妈——

一觉醒来,

你是否就在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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