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西去的稀薄月光洒在脸上，将耳畔的嘈杂呼喊尽数剥离。
我身下的角斗场地在轰隆声中升入半空，不一会，便与黎洛所站的高台持平。
而后，凭空出现一条笔直宽广的石路，接连两处。
黎洛和舒携手走来，静默的站在我的身后，没有立即出声打扰怔怔出神的我。
此时灰袍人胸腔上的血还是温热的。
“既然你能在数十万人中，承认自己的懦弱，为何最后还要划上那一刀？”
黎洛的声音恢复了平和，淡淡的问道。
“为什么？”我低着头，心里呵呵的笑了笑。
“他已经死了，不是么？”
“难道，不愿意给我个理由？”
“理由？我为了启蛮，可以么”
黎洛没有继续说话，却听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不管怎么样，莽洛你通过了试……”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莽夫，你也和大多数进来的孩子不同，我也看得出来，你不想回答我并不是出于对我刚才所作所为的憎恶。可是，我想告诉你，有些事需要执念来继续下去，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对错之分。你能懂么？”
黎洛亦如既往的看破了我的内心，我也真切的体会得到他心里的那份真挚。
可是有些事，懂未必做的出来。
他说的没错，枯寂的时光和等待，需要希望的刺激才能得以延续；种族的传承需要有人去牺牲来点亮火种。
野兽和人的关系，亦如蛮族和敌人的关系，没有对错，只有种族和信仰不同，立场和角度不同。
“莽洛，你知道么，我曾经有个弟弟，他问我说‘哥，为什么他们总说我是个孩子，可是我什么都懂’，我告诉他‘你还需要一段经历去磨练，去成长，当你不再因抉择而迷懵的时刻，你会自然而然的长大’”
我愣住了，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过，是那样的熟悉。
我转过头怔怔的看向黎洛，发现黎洛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煦沧桑的笑容。
我心里仿佛有谁在疯狂的呐喊，在黎洛和舒的惊愕表情下，我急切的问道“黎叔，你说的那个弟弟叫什么？”
黎洛很诧异。
“为什么问这个，你已经想通了？”
我低下了头，不知怎么的，没由来的生出一阵落寞“我不知道，只是我觉得这句话仿佛在哪里听过”
黎洛粗重的眉毛挑动，不过，立马又沉了下去。
“他吗？一个可怜人罢了”
黎洛的语气甚是低沉，仿佛一点关于那个人的事情都不愿提及。
“好了，别再说这些了，莽洛通过了试炼是高兴的事，你们俩少给老娘摆出一副臭脸，这么多人看着呢”
舒出声打断道。
“说的也是，时间不多了”
黎洛尴尬的笑了笑，我也猛的被拉回了现实。
当我再想向黎洛问一些事情，可是刚说了一个“我…”，就被舒的眼神制止了回去。
只听舒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别再提这件事，那是黎洛最深的痛”
耳旁的喧嚣声依旧，几十万的蛮族人在疯狂的呐喊。
我随即站起了身，但是黎洛的那句话，却在我耳边不停的回荡。
只见跟随黎洛和舒一同走向角斗场地中央的，一个穿着着奇特样式的黑色祭司长袍的蛮族人走到我的身旁，与黎洛点头示意，随后举起来我的右手，面朝着观礼台的方向语气激昂的朗声说道。
“敬我蛮族的荣耀，愿祖神的荣光恩泽蛮族的战士，莽洛！！”
黑袍祭司的语言仿佛具有魔力，穿破苍穹，划过夜空，在角斗场内回响。
我身体的血液仿佛被尽数点燃，而后再看角斗场四周的观礼台，数十万的蛮族人在疯狂的嘶吼起同一个名字。
“莽洛！！”
“莽洛！！”
气震霄河的呐喊声，仿佛能将天上的星辰震落，无论我之前是因为怎样的缘由斩杀的灰袍人，无论我方才的心情如何低沉，这一刻，所有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仿佛听见了心脏的跳动，身体跟着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一种仿佛凌驾于九霄之上的豪迈油然而生。
仿佛我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向别人摇尾乞怜的乞丐，不再是那个在黑夜中独自彷徨的孤儿。
我，就是莽洛，一个即将成为蛮族战士的莽洛。
“万魂聚集的城啊，请将圣地的大门打开，迎接我蛮族的战士，敬我蛮族的战魂！！！”
“敬我蛮族的战魂！！！”
黑袍祭司放开我的右手，双手以奇异的姿势大张。
轰隆的响动声不绝于耳，数十万道声音汇成一处。
只见一根墨色的魂柱在他的咏唱声中从角斗场的地下破土而出。而后，一缕缕墨色的幽光奇异的在半空会聚，来自数十万蛮族人的力量在我的震撼中化一座仿佛能通天的阶梯。
阶梯的尽头直冲夜空，连接着一座瑰丽到难以言喻的墨色祭坛。
祭坛悬于高空，恢弘、壮烈、肃穆仿佛能与灵魂相融。
一扇墨色的大门正在祭坛之上喷涌着一座座青石雕琢的石碑，每一座石碑上都仿佛有凶魂萦绕，散发着气息各异的图腾虚影。
“莽洛，去吧，找到属于自己的图腾”
黎洛对着我悠然一笑。
原来，试炼的终点就是这里。
我重重的点了头，在数十万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登上那座古老庄严的祭坛。
当我站上祭坛边沿，黎洛等人的身影已经变的渺小，整座大城被我尽收眼底。
我回头深深的凝望着这座大城，我知道在我选出自己的图腾传承的那一刻，我将会与这里告别。
这一刻，我有着深深的不舍，不管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什么，我知道，我一生都难以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去吧，莽洛！！！”
黎洛的声音在地面传来，数十万蛮族人的身旁皆亮起了幽然的火焰。
他们还在看着我。
“我这是怎么了？”
我深深的呼出口心中的郁气，身后是数千座青石碑，它们在祭坛上方矗立，高矮不一，散发的气息强弱也不尽相同。
但，这是大城中的数十万蛮族人送给我的礼物，尽管图腾的气息透着洪荒的神秘，却都是那样的亲和。
强忍着心中的留恋和悸动，我转过了头，在这里，我将找寻到我一生当中第一个图腾。
莽如龙教导族中小辈时说“图腾的选择，血脉是其一，但更多的好象是在朋友，缘分一样的重要，跟着感觉走，总会找到属于你的图腾”
……
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石碑表面的影响，静静的走入祭坛，几千座石碑在我的身旁一一掠过，我依然能感觉它们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
有的暴烈如火…
有的冷似寒冰…
有的平淡如水…
有的清凉如风…
……
而有的嗜血…
有的温和…
有的调皮…
……
我知道，这是不同的图腾赋予的不同特性，果然像拥有灵魂一样，让人叹为观止。
其中，有不用去刻意感受便可感知到的图腾亦有很多，例如，祭坛正中那一座盘踞着蛟龙的丈高石碑。
可是，他并不能做到如莽如龙所说的那样吸引我。
过了好一会，我依然没有找到一个能吸引我到无法抗拒的图腾石碑，难道因为我不是蛮族人，所以没有图腾适合我？
不对，如果是这样莽如龙和祭司老人不会让我进来的，再找一找，我偶而睁开眼，在祭坛上继续游荡，不愿放弃每个角落。
正当我以为我必须随便去选一个的时候，一缕淡淡的气息将我吸引，那是一种火焰，却不同于其他的火焰的炎热暴烈，却带着一种幽深的神秘。
“会是什么？”
我寻着图腾气息一点点靠近吸引着我的石碑，在忐忑中睁开双眼，只见一座并不完全的残破石碑孤独的隐没在其他石碑之间。
一条墨色的九尾狐狸正安然的蜷缩在石碑上方，它伤了，我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心里没由来的一疼，那种无法割舍的，仿佛切身体会过得得感觉是那样的真切。
在祭坛上，其实还有很多这样残破的石碑，他们散发的气息不如其他石碑那样强烈明显，所携带的传承亦是不全。
可是即使不全，如果合适，也要做出选择。
因为在图腾的选择上如果不切合自身，硬是选了与自身不同的图腾传承，不单没有帮助，反而可能危害自身。
“贪婪，永远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这是祖神定下的旨意。
蜷缩的九尾狐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当我伸出手去触摸这块青色的石碑，我发现矗立在祭坛正中的蛟龙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仿佛突然间活了，宛如灯笼的龙眸明灭不定，有着惊诧，有些追忆。
“啊，黎洛的身上！！”
见此情形我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什么。
当我再一次伸出手，石碑上沉睡的九尾狐狸突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湛蓝色的珠眸。
随后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的蛟龙。
两头图腾神兽，对视着，皆露出笑容，这笑容很淡，却很真挚。
蛟龙张开嘴发出略带欣喜的无声吟啸，九尾黑狐淡淡的扭过了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九尾黑狐便一头朝着我的身体扑来。
一时间，祭坛上的光芒流转，我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样，待光芒散去，九尾黑狐的影子已经在石碑上消失了。
再看祭坛中央，蛟龙忽然腾空而起，紧随其后的是盘桓在其他石碑上的数千图腾。
万兽腾飞，迎着尚未破晓的紫色辉光，在天空中翻腾咆哮。
待初晨的那一抹金色的阳光出现，万兽在蛟龙的带领下涌回墨色的大门。
墨色的大门在一点点消散，紧接着是我身下的祭坛，然后是阶梯。
随着金色的骄阳一点点露出地平线，下方的古城也在缓缓的消散。
我无暇去查看身体的变化，紧盯着地上的古城，直到太阳完全露出地表，古城也完全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莽洛，好好活下去，我们或许还会再见”
黎洛的声音最后一次传进我的耳朵，我凝视着下方久久不肯回头，一抹无声的泪在脸上滑落。
终于，我难以遏止的哭得像个孩子。
祭坛的消失裸露出了本来的面貌，一座全部由骨骸和战甲堆隆起的高山在脚下出现。
再看用来登上祭坛的阶梯，全部都是由一具具白骨堆垒而成的。
我流着泪，站在山顶，久久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
一座石碑，孤寂而突兀的矗立在山的最高处，我踩着皑皑白骨，走了过去，只见上面用古蛮文密密麻麻写了无数个名字。
在最下角的一方，我找到这样一段文字。
“狍桑之地，葬我蛮族战魂，纵然身死亦要让传承不灭。
____九黎部落，罪人：兵主黎洛”
呜咽的风，在山顶回荡。
过了许久，我走下山巅，向着不远处一座熟悉的石门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