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金鱼缸出现在309室有些时候了，它有时候出现在阳台上，有时候出现在马小军的桌子上，有时候出现在马小军的床上。这就是说，马小军和这个金鱼缸形影相随，无论他在清晨刷牙的时候，或是他坐在电脑桌前玩游戏的时候，抑或是他爬上铁架床午睡的时候，他总是把金鱼缸带在身边。实际上那个金鱼缸只是一个普通的宽口玻璃瓶，里面有一条普普通通的金鱼，但是马小军总爱盯着那个鱼缸看，盯得久了，就会觉得自己双眼暴突浮肿，面部往前突出，双手后屈化成了胸鳍，双脚摇成了一尾尾巴，腹部鼓胀，布满了金中泛白的鱼鳞。这下马小军就变成了一条金鱼，游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吐着无聊的气泡，周遭的水带着糟糕的氯气味，令他总有一种想吐的疑似症状。外面的世界经过光在水中的折射和漫射，带有一种梦幻的、不真实的意味，马小军想冲到外面的那个世界，但是四周的玻璃隔断了他与外面的世界。如今他是金鱼，他的世界只有方圆10厘米的地方。到了这里，马小军就放弃了想象，他感到玻璃瓶里的那条金鱼真孤独。
我问马小军为什么老爱盯着那条金鱼看。马小军说他正和这尾金鱼培养感情，如果你中意一个姑娘，难道你不喜欢盯着她看？我就嘿嘿了，听他这么说好像是要和这条金鱼谈恋爱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马小军加入了学校里的摄影社，每个月都要交一次摄影作业，因此他才买来了一条金鱼，又捡来一个玻璃瓶子将它养着来培养感情。
“如果不对拍摄的对象投入专注的情感，就无法拍摄出出色的作品。”马小军说。
我觉着这只是马小军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据我所知，马小军捡来的那只破瓶子，其实就是我们学校医学院丢弃的旧瓶子，原来就是装人体器官的标本用的。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在一个阳光饱满的午后，我的一个医学院同学作为炫耀的资本，带我参观了他们学院实验室泡在这种玻璃瓶子里各式各样的人体器官。所以如果你是金鱼，被人从宽敞的水族箱里买出来，装到一个曾装过某个男人的****或是某个女人的子宫的玻璃瓶里，心情绝不会好。而对于马小军的“培养感情”一说，纯粹是强盗逻辑，好比你半路抢来一个女孩又强暴了她，事后又一脸情深地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孩说要跟她培养感情，那不是只有强盗无赖才能做出来的事吗？
又过了两天，马小军就端着一台富士X100相机回到了宿舍，开始了他的作业。他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角度对着这个金鱼缸左拍右拍。如果你将金鱼缸放在正午的阳台上，金灿灿的太阳就像一枚刚刚诞生的鲜鸡蛋融化在里清洌的水里，带着柠檬黄的色调和微热的温度，于是金鱼的世界就变得亲切多了；如果你将金鱼缸放在清晨飘着冷雨的走廊上，不规则的雨飘零在鱼缸的水面，叨扰着金鱼的清梦，阴沉的天空压了下来，乌云的色彩不知不觉地沁入了金鱼的心间，让它多少有点忧郁了起来；如果你将金鱼缸放在了我们的宿舍309室，鱼缸里的水就会马上浑浊了起来，这是因为宿舍里的光线总是很昏暗，而我们又不喜欢开灯，常年亮着的是马小军那个17寸的巨型纯平显示器，画面通常是游戏《恐龙快打》里刀光剑影的映画，这样的话金鱼就走进了一个梦幻而浮躁的世界，不断变幻的光影和嚯嚯哈哈的电噪音总是会让金鱼狂躁不安，而它并不知道自己忐忑地上下窜动是因为亢奋还是因为焦躁。而马小军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摄影作业，他会在正午俯拍金鱼恣意游荡在暖色调的水间，也会透过鱼缸，拍摄鱼缸后变了形的电脑荧幕，金鱼的身影模糊成了一个恍惚的影子，背景是《恐龙快打》第四关幻影人和主角厮杀的画面。还有一张，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鱼缸被举了起来，马小军在瓶底下仰拍了金鱼一张，那样看起来金鱼像是在雨中的天空游泳一样，既茫然又无依。
马小军这样拍摄了鱼缸几天后，他终于消停了，他又趴在了桌子上，盯着眼前的金鱼缸一眨不眨地看。我以为马小军又在把自己幻想成金鱼了，马小军却说：不，金鱼已经死了，如今我是尸体。我扭头一看，金鱼在水里游得优哉游哉，还打了一个后空翻，根本就没有死嘛！倒是马小军的脑袋歪斜在金鱼缸的后面，眉间的距离拉开了老远，面部浮肿，鼻子像是纸糊上去般的苍白无物，看起来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标本。这样猛地一看，倒是吓了我一跳，同时又令我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想在马小军的脑瓜子上来一拳，因为他老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诳语。我之所以没有冲上去打他，是因为我很快就理解了马小军为何有这个想法，大概是这个瓶子曾灌满了福尔马林泡过尸块的缘故，所以他老是以为这个所谓的鱼缸不该装活物。马小军就衍生出了这样的想象：瓶子里的金鱼不过是徒有活的姿态，实际上它早已消亡，在它如朝霞般亮丽的金黄鳞片下，不过是腐肉败絮。也就是说，瓶中的金鱼不过是行尸走肉之物。
马小军有这样的想象，也跟当时是夜晚有很大关系。当时马小军的上半身瘫在309室的某张桌子上，慵懒如三叠纪时期蛮荒之地上的一尾蜥蜴，如此说来，那么他的慵懒就有了一种上古的、恒远的意味，仿佛他的慵懒是与生俱来一般。带着这种心情，马小军注视着面前的金鱼缸，心情就开始变得寂寥和空旷了起来，仿佛他变成了一条蜥蜴，走在上古的蛮荒之地上，周遭的一切都是赤裸裸的红，太阳是红的，天空是红的，大地是红的，连腾腾而起的蒸汽也是红的。蜥蜴默默地走在这个辽阔而荒凉的红色世界里，不知不觉间就觉得自己渺小了起来。如果这条三叠纪时期的蜥蜴突然觉醒了过来，思绪穿过了几亿年来到309室，就会发现自己变成了马小军，他正在桌子上注视一个金鱼缸。而309室是B11栋的其中一间宿舍，B11则是广州大学的其中一栋宿舍楼，广州大学是这座大学城里的其中一所大学。这些宿舍楼密密麻麻，灯火通明，成千上万的学生们在里面忙碌着，他们做爱、打游戏、高谈阔论，他们或欢乐或悲伤，或嬉闹或落寞，他们没有发现他们大多数人命如蝼蚁，最后不过是归于平庸。这样一来，马小军的想象和远古蜥蜴的遥想最终殊途同归，合二为一，马小军就有了一种悲观的情绪，觉得自己的命运单薄无力。说到底，马小军特别害怕自己归于平庸，那样自己就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