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那里。”离开秘密之境的路上,米拉娜对我说。
“这太不真实了,简直像做梦。”我觉得我的心情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平静下来。
“你想念你之前的生活吗?”
“非常想,哦,我是说,从小生活的地方当然会有眷恋啦,毕竟那里充满了许多回忆呢。”
“都是些很美好的回忆吗?”
“嗯,当然也有不好的,可是我们都愿意记住好的。”
“不好的回忆,也是回忆的一部分啊。”
我没有说话,有什么东西被触碰到了,我非常不愿意回想起来。
“对于你的作者生涯,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开始?”米拉娜突然话锋一转。
“先熟悉这里吧,看能不能获取什么灵感。”
“爱丽丝,从见到你开始,我就认为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米拉娜迈着轻盈的步子,酒红色的丝绒鞋在裙摆下时隐时现,她的背影一点儿也不显老,甚至充满了活力,“也许你的故事里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但是,美好的故事只能是童话,可能连童话也不一定真实,说出来吧,你的故事,写下它,你不会后悔的。”
“我做过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从来不会后悔的决定。”
好像无论你去了多远的地方,都始终放不下你的故乡。年轻的时候,你带着梦离开那里,充满了迫不及待与满腔热血,年老的时候,你放下一切,重新回到熟悉的土地上,蹒跚着孤独终老。故乡就像你的死亡终站,你选择了在出生的地方被埋葬,然后变成它的一部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到另一个故乡来。好似一趟旅途,却又带着真真切切的熟悉感。我并没有来过这里,却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另一个“我”吗?我开始察觉到这种感觉的重要性。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存在着不同的我,在相遇之前,我们都不曾知道这种奇妙的感觉,而相遇之后,就像一把钥匙,一扇迷你的门,只要达成条件,事件被触发,就有了现在的体验。
“把这里当成你的家。”米拉娜说。
“玩得愉快!”
送走孩子们之后,我回到“家”里,没错,这里就是我的另一个家。刚来到这里时,我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幸福,克莱尔和哈利,属于另一个“我”的孩子,当我看到他们,就有一种亲切感,好像他们就是我亲生的孩子一样,即使他们不在家,我也可以从桌子上的相框中看到他们的笑脸,旁边那个已经完全成为家庭主妇的“我”,是我的另一面,不过她的穿着我完全不能接受,天啊,我一辈子也不要这样黯淡无光!在空房子里呆久了,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无聊。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我除了完成一个母亲的基本工作外,就没有进行过什么外部活动。现在,机会来了,我决定出去走走。
这里对于我来说是个非常陌生的城市,现在的我也许自由了很多,却仍然在一些方面受到了限制,我揣着弗兰克先生给我的手机,想着也许迷路了可以问问他,然后迈着步子尽量远离这里。在确定离家够远了之后,我才安下心来,一面走着,一面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来这里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或者所谓的梦想,我并不喜欢我之前的地方,即使那里是我的故乡,在那里,我遭受了不好的事情。与告诉家庭主妇的“我”相反的是,我并没有享受过纸醉金迷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如果那也算是梦想的话,我大概一生都得不到吧。背负着罪恶的我,高傲地说着谎言的我,都是无比令人厌恶的,我所能做的,就是逃离那里,大概在这里度过剩下的日子吧。
我慢慢走着,在一堆人里,一个消瘦的背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安东尼!”我在心里呐喊着这个名字。我踮起脚想要看清楚,可是人群流动的速度让我失去了这个机会。“安东尼!”我的心里继续呐喊着,可我不敢确定,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知道了那件事所以来找我了吗?我一边在汹涌的人群中跑着,一边努力地辨清那个背影行走的方向,紧紧跟随着,生怕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见。“嗨!”我看到远处有人在他身后叫住他,他回过头来。
并不是。我竟然有些失望,不由得放慢了急促的脚步。安东尼是不会来这里的,他还没有发现我消失了吧,更不会知道我做过的那些龌龊的事。还记得我化妆台上的那张照片吗?安东尼,就是我的搭档。他确实很有才华,不过却担当着和我一样的小角色,真为他感到可惜,不过,迟早有一天,他的才华会完美地展现出来吧,只需要一个机会。机会,我们总是渴望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机会,安东尼不知道的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这个机会出现了,而我尽我所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他。他可以借此名声大噪,他的才华让他值得拥有这个机会。而我,什么都没有,除了曾经拥有的安东尼,在经历了那样的一件事之后,我便不配拥有他。现在,对爱丽丝的谎言使我又背负了另一种罪恶感,我没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我的确是个舞台剧演员,可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没有助理,更没有所谓的华丽的化妆间。我和其他的配角共用同一个更衣室,那里只有看不清的镜子和沾满了灰尘的破旧地毯,也许唯一的一把椅子看上去干净些;我住在一间价格低廉的出租房里,水电费的开销就经常让我吃不饱饭,可我还是坚持做好表面的工作,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被人发掘。我深知我并没有什么才华,我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也许哪天幸运之神就会眷顾我吧。
和安东尼相处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是个十分诚恳又有趣的人,哪个女孩都会被他吸引吧,不过他选择了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再有那些念头了。那个时候,我是很幸福的,对于未来没有抱太大幻想的我而言,只要像这样一直在他身边,就很满足了。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没过多久,那个令所有人眼馋的“机会”来了,可是,我从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我再也不想回忆起那份痛苦,因为它,我不得不逃离那个曾是“故乡”的地方。
“您好。”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好久没看到您了,我是泰德啊,不记得了吗?”这个男人看出我的困惑,解释道,“文森特的同事。”
文森特?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想起来了,爱丽丝曾告诉过我他的丈夫叫文森特,糟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好,泰德。”
“卡塞尔太太,”这个叫泰德的男人吃惊地望着我,“您的变化可真大,比以前漂亮了许多啊。”
“难道我以前不漂亮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您不仅漂亮,而且……看起来比以往年轻了许多。”
“女人嘛。”我用笑容来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您的孩子们都还好吧?”
“他们都去夏令营了呢。”
“噢真是太好了,文森特呢,好久没看到他了,上次他说休假回去就再也没来过了。”
“他病了,”我的说谎技能越来越高了,“在家养病呢,可能……要休养一段时间。”
“噢,那我得改天去看看他!祝他早日康复!”
“谢谢,我会转告他的。”
“嗯,那我先走了。”
“再见。”
我决定找爱丽丝问问他丈夫的事。
太阳的余晖消失殆尽的时候,我对这座城市的探索也到此结束。回来的路上我再没有碰到过打招呼的人。不知为何,没有做家务的我却感到比平常更加劳累,能安心的呆在这里的时日一天天减少,我背负的罪恶感一天天加深,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被叫做故乡的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眷恋着的,有的人从生活在那里开始,就拥有太多痛楚,有的人也许一直平平静静地在那里生活,然后有一天遭受了某个恐怖的事情,从此,逃离那里就成了他们的梦想。好像只要逃离那里,逃离那个噩梦,就可以抛弃黑暗,得到幸福。
那个晚上,我思考了半天还是打通了另一边的爱丽丝的电话。
“嗨,爱丽丝,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很好,孩子们也很好,他们今天去夏令营了。”
“夏令营?我不是很同意他们参加这种活动。”
“不要这样,爱丽丝,克莱尔告诉我,他很喜欢这样的妈妈。”
“……是吗?”
“当然,他更喜欢以前的妈妈,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这样约束孩子了,孩子们会很难过,偶尔放松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
“放心吧,我现在也是他们的‘妈妈’呢。”
“我相信你。”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还有什么事情吗?非常抱歉,我今天的确有些累了。”
“对了,”我回过神来,“请你告诉我文森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