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庄今晚要放电影了,世弟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对草垛说。世弟站在屋前说这话的时候,巨大的落日,从远处谷场的西边正缓慢地下沉。
青城虽然有两家影院,草垛想了想,自己真有些日子没有看过电影了。现如今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喜欢泡在电影院里,为数不多的影片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神力,深深地吸引着他们,让他们的心沉静与此、更痴迷与此。当然,电影院热放的电影可不是人人都有闲暇的时间或者说是能看得起的,几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还是让他们时常感到自己囊中羞涩。所以,只要谁打听到哪儿有工厂或学校包放电影时,哪怕要跑很远的路,还是有很多姑娘与小伙成群结伴地前往。草垛记得齿轮厂那晚放《三进山城》时,她就被王会婶的小儿子晓光硬给拖了去。只是他们到的有些迟了,齿轮厂球场的空地上简直是人山人海,除了攒动的人头,他们连前面的银幕都看不见。
后来,他们只能与很多迟来的人一样,跑到银幕的背面看,这样从字幕到人,看着都是反的,总算是看到银幕上那些晃动的人物了。虽然只看了个反面,晓光还是兴奋得不行,他不停地对草垛说着什么,草垛一直都感到迷迷糊糊的。与奶奶住在镇子上的时候,镇子上只要放电影,她和爷爷奶奶也一定会去看的。不用她们早早地搬板凳去抢地盘,通常镇子上组织放电影的人,总会记得在前面给他们放好位子,慢慢地就成了习惯,而爷爷在小镇的威信与地位也是不容别人撼动的。镇子上负责放电影的那几个人渐渐地与他们熟识起来,别看他们平时没事的时候见到人也是客客气气的,可一旦到了放映场地,瞬间就会变得神气起来,他们在空地中央摆好放映机,倒带或播放,全都在他们的意念之间。一般情境下,爷爷都自己留在家里,是奶奶带着草垛过去坐在他们早已为他们留好的位置上。
那个时候草垛的母亲还在,偶尔她也会来看电影。母亲来了,草垛就坐在母亲与奶奶中间,那时候,无论放什么电影,好不好看,草垛都表现得很兴奋,在电影还没开放之前,她总是不停地从她们身边站起来环望四周,空地上人越聚越多,黑鸦鸦一片人群的上空弥漫着嘈杂的人声,而那两个放映员就这样被巨大的人群包围在正中央,放映机前散发出来的光被人头及手臂分割着,被无边的夜色包揽后再投到前面的银幕上。
放映员依旧按照他们的思维与步骤在机子后面忙碌着,他们在人群中的那种优越感就这样随着电影的放映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而这种优越感,在草垛第一次回姥姥家那边村庄看电影时更是暴露无遗。姥爷说每次村子里要组织放电影时,都得早早联系邀请、当他们在队长家吃好的、喝好的时候,村子里的后生们就忙着清理场地,搭挂银幕了,等他们一行人吃饱喝足,银幕前早就人山人海了。
姥姥家离镇子比较远,或许因为路途远或是因为村子穷,那边更是一年也难得放上一回电影。那晚草垛跟着姥爷那边一大家子人一起,早早就吃了晚饭,他们去的时候,太阳还老高呢。但是放电影的稻场上还是坐满了人,他们聚集一起,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话,有的人还跑到自己邻村的亲戚家里报信,通知他们这边有电影放,有人陆续从更远的地方赶过来,男人们会来得迟些,他们在人群的外围,有的人在说着天气与今年的收成,有的人低着头抽着从村口小卖部买的劣质香烟,忙得最欢得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有的在人堆里寻找着想找人,有人在外面大声叫喊要找的人的名字,那场面真是热闹空前,可谓人声鼎沸。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在微微渐深的黑影里,那几个放映员这才在村子里领导的陪同下,腆着他们各自吃得滚圆的肚子,抹着嘴巴上的油不慌不忙地来到场地。刚才还很混乱的场面,突然间变得有序起来,带板凳的赶忙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等到场地里面的灯光亮了,外面站着的人群也都渐渐安静下来。
场地里因为有了一片光亮,放映员在机子上装好放映的片子后,就随手关掉了灯光,黑暗中,随着胶片在机体内转动的嗞嗞声,银幕上开始出现了一个个人物的画面,而画面上传来的人们说话的声音更让他们惊奇不已。这时候,大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痴痴地盯着银幕不作声了。
电影放映之前,草垛又一次回头看了下这片黑乎乎的人群,大多数带着孩子的女人坐在自己事先抢到的座位上,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以及从别的村子赶过来的都是挤在一起没有位子坐的。这其中的缘由也不外乎两种,一是因为他们从远处过来,不便携带板凳啥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谁愿意在人堆里一坐着就是一两个小时,不能动更不能做点别的什么了,电影对于大数的年轻人来说,看什么电影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通过这个途径,与想见的人聚集在一起,私底下说出憋在心里的话或者能与喜欢的人靠得更近一些,能轻触彼此的手。草垛知道当年父母就是凭靠一场电影走到一起的。父亲带母亲到镇子上看电影,母亲坐在中间的位子上,他们两人在镇子上读书,草垛一直都不明白母亲当年吸引父亲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草垛一直都觉得母亲是个平常的女人,而父母则是俊朗的,优越的。草垛觉得父亲身上的优越感除了家庭所带来的外,更多的则是他骨子里的。而父亲偏偏喜欢上了相貌平平的母亲。那晚两个有意的人,在小镇上看露天电影,父亲紧挨着母亲,母亲低垂着头,在父亲的身边除了父亲的呼吸及父亲的体温,母亲什么也没看到,她的世界仿佛就在那一刻轰然坍塌下来。父亲紧握住母亲的手,父亲手心里的汗渍使得母亲的手湿漉漉的,母亲的暗许让父亲的胆子更加大了起来,他抓着母亲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他这样做的时候,不时抬头望向旁边,害怕被熟识的人撞见,这种有些类似于做贼的感觉,让他感到既兴奋又很刺激。电影只放了一半,他就把母亲从人群中给拖了出来。送母亲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没放开他的手,一直到了母亲家那片谷场上,他们仍然没有分开的意思。那时正值秋后,谷子早就收进了仓,而她家屋后那堆高高的草垛,则变成了他们当年爱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