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远处空地上坐着等着看电影的人群,天空此时显得很是深邃,有几颗零星地星子,在更为遥远的天空闪烁着。地里时而传来昆虫的叫声,它们或单一或共鸣的和声在麦地与玉米地里之间蹿动,然后在突然间停了下来。从苞衣里冒出来的玉米须在浅色的夜影里闪着细微的光。如同那晚她硬被晓光拽着,两个人快步走在行人稀少的街头,他到底要带她去哪儿呢?他们漫无目标地往前走着。在他们之间,草垛一直都是被动的,有好几次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他们转了几个弯,草垛偶尔抬头侧身看他,他的整个脸直对着前方,此刻只要他肯转过身往回走,他的人生就不会是那样一个结局。但是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她,更没有回头。也许他知道的,人只要踏出了那一步,他就回不了头了。草垛停在路口,她站了会,然后转过身独自往回走。
那晚,没人知道晓光为什么与人打了起来,那应该是后半夜里发生的事。后来,打群架的人都纷纷跑散了,他的手中仍紧握着那把小刀,他的手臂及后臂被人砍了很多刀,他站在十字路口,身上的血顺着他握刀的手一点一点地流淌到路面地上。那一刻,他似乎没有任何痛感,甚至还觉得一种隐隐的、从未有过的快意,随着血管里的血在身体内快速奔跑起来。那样站了一会,他很想弄清楚这种快意是打哪儿来的呢?过了好几分钟,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倾斜,然后才慢慢地倒下。
躺在自己微微发热的血液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晓光的思维与意识都还是清醒的,他使劲地抬起头,望着青城的夜空,大大小小的星子布满天际;如同草垛的模样在他的生命里像流苏一样划过,她一直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依然保持着她独有的神秘及美妙。她从未向自己说过什么,他一直想让自己与她贴近些,然后再一点点看透了她,但她永远都以一种平和的、甚至不带任何一点色彩的样子与他远远对视。这样看了一会,他感到路面有些凉,他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天空上的星子划破夜色,在晓光最后的目光与在心灵中投下一片淡淡的景象。后来,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只感到自己此刻躺着的这条路,原来竟有着这样无比宽广的面,足可以覆盖一切、淹没一切。
草垛随着他们在土路上走着,这条土路极窄,也许原来根本没路,是走的人多了才踩出的路来。天没黑透的时候,草垛一直试着不去踩别人的脚印,所以,就在刚才,菊凤看到草垛走路就跟跳舞蹈似的,在心里直乐。
天色早已经黑透,火庙后庄村口的打谷场到处都是人,男的、女的、老老少少,也不知道打哪儿得到的消息,仍有很多成群结伴的人源源不断往村口这边汇集,本村及附近的人早已把把整个谷场及空地都坐满了,就连那块破白布的另一面都坐满了人,世弟推着自行车领着草垛她们赶过来时,果然如世弟所说的那样,近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只能在人群后面的一棵大树下把自己的自行车支撑起来,还非要让草垛坐上或者站上去试试,看着那阵势,就已经把草垛整个人给弄懵了,这哪里是在看电影啊,明明就是在看人头嘛!草垛死活不愿站上去,说,“让菊凤站上去看吧,我对看电影没兴趣。”可是菊凤死活也不肯,硬是要草垛上去,他们就这样拉扯着。在放电影的同时,仍有人在大声说着话或叫喊着迟迟赶过来的家人,大家只能耐心地看着放映前播放的宣传片,等待着正式片子的放映。
在火庙,世弟和周边附近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都是极热衷于看电影的。只要他们一听说哪个村哪个大队有电影放映,便会很快地被他们传开来,前晚在魏庄还放映了一场《洪湖赤卫队》。他们一拨人早早地吃了晚饭,骑着好几辆自行车前往。
菊凤似乎对世弟他们喜欢的东西并不怎么热衷,她每天习惯和婆婆一样早睡早起,去地里拔草或做其它一些杂事与农活。草垛去火庙之前,菊凤又托人从她家乡给弄来了些果树苗,她把那些小树苗种在渠道两旁的田埂上。每天早晚她都会屋后的坡坝去照看那些低矮的小树并且给小树浇水。村子后面的河流因为离她家有一大段距离,这条挖开的水渠是用于引水灌地的。
傍晚,放学的二丫会和别的孩子们一起去那条河里洗澡,她出嫁的大姐就住在那条河对岸魏庄的葛小店村。只是姐姐从嫁过去后就很少有空坐渡船回家,自从姐姐有了自己的家后,娘家的种种境况在她心底变得越来越模糊,虽然她打心眼里心疼母亲心疼嫂子。但在河的那边,她的男人葛亮是父亲替她相中的,这次还带算老崔没有看走眼,葛亮是个很能干的人。她们家的日子比她在娘家的时候过得要好得多。闺女家的日子能过得像样,最高兴的是老崔的女人,闺女听从老崔意见早早地出嫁,让女人难过了好一阵子。现在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总算是把压在女人胸口的那块石头给挪开了。
女人仍旧每天早起,拖着板车带着那些货物赶集去卖,但通常都是卖不出去。这时草垛在火庙已经待了七天。
这样过了七天,草垛总算是彻底明白了章猛初见她时的那份担心。其实,老崔及他们全家,他们都不是坏人,只是他们根本拿不出钱来给草垛带回家而已。这一点,从草垛生病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章猛把草垛送回来的当天,那时天色已晚,老崔的女人手拿那把破旧的大扫帚,在谷场上追赶他们家仅存的唯一一只老母鸡。当晚,她亲自杀了它,并跑到后庄的油坊上磨破了嘴皮问人家赊了十个鸡蛋,用衣襟兜着从挨晚的暮色中走进厨房,忙着为草垛做吃的。
草垛瞧着老崔的女人,忽然间又想起了母亲。七天来,草垛时时都在观察他们,他们全家总是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她。
吃过晚饭,草垛告诉老崔说自己明天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的事情,她不能天天等在这儿。开始老崔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劝说草垛再等两天,等两天他就把钱凑齐了给她带回去。但草垛心里明白,他们近期根本没法弄到那些钱来。所以,草垛坚持着,死活明天都要回家。夜里,老崔与女人在外面那间屋里折腾个不停,他们低声说着话,后来,老崔的女人中间还出去过一阵子。
第二天早晨,老崔带着草垛,搭乘火庙粮站的货车先到了蚌埠,然后换乘火车回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