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一直很怕独自回自己苏南的老家。辍学后的这些年,她在城里帮爷爷打理着竹货生意,而她家店铺里堆放的那些货物基本上都是草垛从稍远些的麻埠那边弄来的。在她内心深处,她极怕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家乡,更怕遇见同学或熟人,尤其是怕踏上苏南的街头巷子,当有装运货物的车子从她身边驶过时,她都会急急地低下头去,不敢抬头观望,就好像几年前,那辆老解放牌的军车拉着她父亲去刑场时一样。
那天的小镇仿佛是热闹沸腾的,之前草垛似乎从来没见过小镇上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奔走着,议论着,虽然拉着父亲经过的主街道上早就布置下了很多警察及小镇派出所的民警在维持,但道路两旁还是挤满了围观的人。
父亲被执行枪决的那天,草垛起了个大早,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当时爷爷及奶奶被好心的邻里们劝慰在家里,负责给父亲龚有良收尸的是草垛远房叔叔还有父亲的几个同事。大家匆匆分工,然后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注意到草垛,没有关注到她的心情以及她的去向。
在微微升起的晨光里,草垛在通向小镇外那条不太宽阔的道路上使劲地奔跑起来,那是外面通往小镇的必经之路。这样跑了一阵子,小镇已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草垛在半坡找了个理想的观望高处,蹲了下去。当最初的车声惊起竹林里的飞鸟,她看到五花大绑的父亲,被绳子紧紧地捆绑着,他身上插着的判牌高过头顶,父亲被两个持枪的武警押着,站在车厢靠近车头的最前端,晨光逐渐升高,从父亲后背插着的牌子上流泄下来。
老崔第一次去苏南是爷爷硬让草垛陪着他一起去的。按他们之前谈好的价码,除了老崔负责全部的日常开销,每天还必须付给草垛十五块钱的误工费。他之前做成的几单竹货生意都是在青城竹器市场就地购买的,大多数是些小件竹木制品,这些买回去的竹货很受他家乡人的欢迎,使得老崔往返于青城与火庙之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介与生意上的往来,他与草垛一家人也都渐渐地熟悉起来。
因为购买量的加大,老崔不再甘心这样来来回回地小打小闹。他说这次他来青城,除了采购他以前常买的那些东西外,他这次想买车毛竹回去。在龚老爹的建议与说动下,老崔决定先去他家乡苏南的竹木市场看看再说,因为撇开青城的竹木市场直接去当地购买在价位上肯定会便宜些。
要草垛带老崔回苏南看行情,对于草垛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那时苏南张老坎骑路集的竹货市场就好像是个零散经营竹货的大卖场,除了一个大院与两排破草屋外,大部分的竹木制品及竹木都是早晨入市摆在大院中间的空地上,晚上市场没人了再收回家,当然那些木材与毛竹是常年堆放在那里的。
在那个市场里,草垛带着老崔在一番打价与杀价中空着手退了出来。在那里,老崔发现当地的货物其实一点都不比青城竹木市场的货物便宜。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他一再追问草垛,这中间怎么可能会没有什么差价呢?草垛一边吃着饭,一边淡淡地回应他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啊,两地相隔本来就不远,差价自然也不会很大,加上你们这些买家的心理总觉得到当地购买一手货比买二手的货物便宜……”草垛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着:“我爷爷是何等精明的人,他所之让我带你过来看看,除了让我能够从你这儿挣得一份工钱外,还能让你安下心来,以后可以常年与我们打交道呢……”当然,草垛没有告诉他,进货的渠道有很多呢,比如她就从没在自己的家乡进过货源。
草垛内心极爱了自己家的那个小院。奶奶酷爱养花弄草,在苏南这个千年古镇上,他们靠近最南端的老家宅院,四季里都弥漫着或浓或淡的花香与青草的气息,那个老宅子是父亲的出生地。父亲从被抓走后,到死再没进过家门。父亲死后,奶奶好像一下子对外面这个世界变得很失望,她跟随龚老爹一起带着草垛,丢弃了家园来到了青城,现在她所珍视与剩下的就只有草垛这个孩子了,所以她只能相信并依赖自己珍视的、仅存的这点希望而生活下去。时至今日,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奶奶似乎始终都抱着一个小小的希望过着每一天,她希望这个尘世里的一切,能因草垛的幸福及快乐而变得美好起来。草垛明白奶奶的心思,但她不喜欢奶奶处处把自己放在主角的位置上去衡量自己的生活以及生命的价值。奶奶才六十多岁,她完全可以为自己活着的。草垛执拗地相信着,但她也清楚地知道,那样的想法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父亲走的那年春天,奶奶的心似乎也跟随他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