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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相见欢

金陵城内实行宵禁,满城风雨飘摇,愁云惨淡。酒楼内,人们悄悄谈论着三天前一名宦官之死,这宦官原是奉旨赶往前线军营做监军或大帅的,临行前却在勾栏院这等烟花场所变态地胡作非为,逼得一名歌伎跳楼轻生。青楼女子有如此刚烈的性子,倒叫一些猥贱男子咋舌心惊。当晚,这宦官就丢了性命,仍是被活活吓死的,仍是月曜的杰作。

宦官一死,对前线拼死抵抗外敌入侵的将士们来讲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宦官只知对昏君花言巧语地拍马、吹捧,对军事谋略、临阵抗敌一窍不通,偏偏朝廷里的规矩是文臣控制武将,不懂军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宦官还要装模作样胡乱指挥,让将士白白丧了性命。如今这宦官一死,百姓又要额手称庆。

酒楼内,低声交谈的人们也对那月曜含着十分敬佩,扶九天听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

愁肠百转,她便举杯狂饮。今日无人劝酒把盏,纵然醉了也无人照管,以往独自一人惯了,也无甚感觉,如今却倍觉空虚寂寞,身边似乎少了什么……

女孩家少喝些酒,会伤身的。

酒入愁肠,愁更愁!你为何不学着洒脱些,学着放过自己,也放过……

今夜就让我陪你共饮这坛酒,同醉一场!

无心!无心……

她一手扶额,眼中热辣辣地刺痛,鼻腔一阵泛酸。无心必定已到了湖州,他在那儿习惯否?偶尔想起她这个不称职的亲人,他是怨?是恨?还是……她突然一甩头,想把脑海里扰人心乱的影子甩出去,什么都不去想,持起酒壶,只愿醉一场,把该忘的统统忘掉。

一壶酒悉数灌入愁肠,半醉半醒的迷离状态并没有让她忘记任何东西,反而使一些事物更加清晰,以往一点点记忆的碎片也在瞬间拼凑起来,那日街角胡同口,卖身葬父的少年,孤单的身影深深刺痛她的心,把盏的手一颤,砰!打翻了酒杯,酒水湿了半幅衣袖,她慌忙去拾裂为半截的酒盏,一阵钻心的锐痛袭来,指腹划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殷红的血丝渗出,凝聚成泪状滴落碎裂的杯沿。

看着这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她一怔,忽又笑了起来,直笑得眼角溢出酸涩的泪,这才顿悟,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客官,您没事吧?”店小二关切地上前询问。

她苦涩一笑,掏出仅剩的十文钱,抛在桌上,孤身而去。

走在大街上,秋日的艳阳依旧热情奔放,数日未眠的她只觉着这白晃晃的光束灼痛眼睛。她半眯着眼,脚步虚浮,漫无目的地游荡。去了城东,却怎样也没有打听到无心的家,去了寿材店,店里的掌柜居然说那日没有帮人下葬过什么病死的老父亲,这真是……蹊跷!

迈出寿材店的门,一辆珠钿翠盖的华贵马车徐徐而来,与扶九天擦身而过时,车内传出“哧”的一声轻笑。

扶九天心中一动,两脚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路尾随这辆马车,穿出金陵街道,来到江边,马车停靠在树阴下,车内跳下一个伶俐的丫鬟,站到车门边高举着手,车帘子里俏生生地伸出一双青葱般柔嫩的手,轻轻搭在丫鬟的手背,缓步而下的是一名模样俏落的少女,晶亮的眸子顾盼间透着几分娇憨。

少女偷偷瞄了瞄一身男子装扮的扶九天,“哧”的一笑,双颊绯红,拉着丫鬟匆匆往湖畔走。

少女晶亮的眸光令扶九天恍了恍神,似乎有一双更为晶莹灵动的眸光与少女的眸子交叠在一起,她迷迷糊糊地抬脚,一步一步追随了少女。

湖畔停靠着一艘画舫,透过精致的镂花舱窗,依稀可见舱内人影晃动,一片嬉闹声,隐隐夹杂丝竹之声。

径直走到画舫与岸相连的一块踏板前,少女回眸冲傻傻尾随在身后的人儿嫣然一笑,三寸金莲轻巧地踩上踏板,至画舫,撩起遮挡船舱的一串串水晶珠帘,步入舱内。

扶九天鬼使神差般地顺着踏板上了船,站在舱口,隔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往里看,布置华丽的船舱内有八个人,四男四女,或坐或站,穿着打扮雍容华贵,必是富豪贵族的公子、小姐。

铺于船板的金锦毡上搁着一尊金猊,龙涎香燃于镀金的香炉腹中,袅袅烟气自猊口喷吐。酸枝椅凳上坐着两位发挽高髻、戴以花冠的贵族少女,手抱琵琶,十指撩拨间诸宫调悠扬而起,一名丫鬟侍奉于侧。对座则是两位豪门公子,一身儒衫束带,头戴时下流行的东坡巾,一人手摇描金玉骨折扇,摇头晃脑地和着曲调吟哦风花雪月的词句,一人膝上置一古琴,时而拨弄丝弦,时而冥思苦想,身侧一小童手持龙首注壶,正往一盏琉璃杯中注入琥珀色的宫廷美酒。

方才进入船舱的俏落少女正靠坐于首座一位贵公子的身边,巧笑倩兮。

首座上那位贵公子穿一袭金缕银线勾勒流云图纹的雪白长衫,腰系蚕丝玉带,状极慵懒地半躺半靠在虎皮软座上,乌亮的长发随意披散,掩去半张容颜。他一手支额,一手把盏,时而浅啜微甜的琼浆,时而微微偏着头聆听身旁少女脆生生的笑语。

少女笑语如珠,说着说着猝然翘起兰花指往舱口一指,贵公子微微抬头往舱口瞥了一眼。

贵公子微微抬头时,船舱外的扶九天看到了一双晶莹灵动的眸子,她心神狂震,猝然抓向晶帘,丁冬的撞击声中,一帘水晶珠子断了线,凌乱地滚落在甲板上。

“无心——”

急切的一声呼唤,扶九天闯入船舱,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飞奔着扑向首座那贵公子。

“无心,是你吗?是你吗?”

她醉了吗?怎会在此处看到心中牵挂的人儿?

贵公子微微皱眉,抓住她那双微颤着抚在他脸上的手,淡淡地说:“你醉了。”她一身酒气,简直能熏昏一头牛。

“是!我是醉了!”她泪眼眯眯,醉时才吐露真言,“我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

“是么?”贵公子依旧无动于衷地笑,“你只能借酒壮胆么?就不能清醒些面对现实?”如果犯了错,为何不去面对,反而要醉酒逃避?

清醒些面对现实?他不知她有无数个夜晚空自与残灯相对不能入眠,心灵的煎熬胜过肉体的疲惫,牵挂了一个人,心中情愫由浅转深,果然是无法潇洒地分手离别!这几日,她心中惆怅,无比空虚,明知抛舍不下,偏要自尝苦果,果然傻得可怜!她自嘲似的一笑,“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好吗?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弃,我只是还不够……不够坚强!”她没有如山岳般坚毅稳固的力量把他留在身边,保护他。

她泪眼凄迷,借着七分酒意,张开双臂,扑入他怀里,无法奢求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她却想得到片刻的安慰,一解孤寂。

贵公子毫不留情地推开她,似怨似恼,“别像酒疯子一样在我的船上胡闹,认错了人也不自知!”

“无心?”她被推得跌坐于地毯上,惊疑地抬眼,望入他那双眸子里,看到的却是翻腾的怒意,猛然惊觉眼前这个人的气质高贵,冷冷的怒气隐而不发,却奇异地震慑人心,令人敬畏!

他不是无心!无心不会用如此冷漠无情的眼神看她,无心纯真无瑕、玲珑剔透,不似他这般气质高贵,她真个认错人了!

心中一痛,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苦涩地笑,“错了!错了……”像一个失了魂的人,一摇三晃地往舱外走。

心里的酸涩苦辣混着烈酒的劲道冲上昏沉沉的脑中,眼前点点金芒,脚底软绵绵的,一个趔趄,她跌倒在舱口,意识逐渐模糊,再也爬不起来。

眼下这状况倒叫舱内那些个公子小姐看傻了眼,手持描金扇的公子厌恶地皱着眉,哼道:“这人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撒酒疯,真是放肆!”

一旁侍奉的小童挽起袖子,大声道:“公子爷,让小的来处置这酒鬼。”

手抱琵琶的贵族少女举袖掩住鼻端,皱眉道:“这人一身酒气,还如此胆大地闯进来冒犯王爷,真该丢到江里喂鱼去!”

小童诺诺连声,疾步上前,作势欲将这醉酒的人儿丢进江中。那俏丽的少女见状焦急地“哎”一声,舱内有六人把置疑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时,她脸儿微红,幽幽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眼看小童的两只手就要碰触到扶九天时,坐在首座的贵公子猝然呵喝:“住手!”

小童两手一颤,愣住了。

“退下!”贵公子瞪着小童。

小童吓得手脚发凉,低着头唯唯诺诺地退到角落里。

“王爷?”

其余几人见贵公子发怒,心中惶惑。一人小心翼翼地问:“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贵公子若有所思地瞅着倒在舱口的人儿,淡漠的神情有着微妙的变化,他轻叹一声,起身徐徐走到扶九天身边,弯腰轻轻抱起她,见她眼角含着一滴泪,双眉锁住了不绝如缕的相思情怨,呓语声声,他伏耳一听,却是她惆怅失落的反复痴语:“错了!错了……”

他心中诸多不忍,以唇含去她眼角的泪,品尝舌尖的微苦,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原有的怨恼都被这泪水稀释,他抱着她出了船舱,顺着踏板往岸上走。

船舱里的俏落少女惶惶追了出来,“表哥!”

闻唤,他足下一顿,却不回头,“不要跟来!”

冷冷的喝令,令少女怯怯止步,目送表哥抱着那醉人儿疾步远去。

她醉了。

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无心清亮悦耳的语声,声声唤着她的名,呵!这感觉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一睁眼,只见一屋子的风,一屋子的月色,还有被风撩起的青色帏帐,如午夜孤魂似的飘荡在床柱两侧。

一屋子的冷冷清清。

她眨眨眼,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左右顾盼,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眼熟,她终于记起这里是高升客栈的客房,却又疑惑自己是怎样回到房中的。

掀了被子,缓缓坐起,她才发现身上已是一件干净清爽的杏黄薄衫。双手扶额,她冥思苦想,如裂碎的镜子般残损的记忆里头停着一艘华丽的画舫,一帘透明的水晶珠,隔着水晶珠帘,可见舱里有几个人,或坐或站,面目模糊。再往里看,娇憨俏丽的少女挨在一张虎皮软座旁,巧笑倩兮地翘起兰花指往舱口一指,虎皮软座上一袭雪白长衫的贵公子微微抬头……

画面定格!

回想起贵公子眼中冷冷的怒意,她就莫名心惊、心痛!甩一甩头,告诉自己:他不是无心!不是!无心此时远在他乡!

屋子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扶九天警觉地抬头,屋外人影微闪,“吱呀”一声,房门悄然开了一条缝隙。

惊兆突起,她飞快下床,一个箭步跨至门侧,待房门完全敞开,一人轻轻地往门里踏入一只脚时,她闪电般拧身一挡,五指微拢,扣向门外那人的咽喉。

门外之人陡然心惊,原本端在手中的托盘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锁喉手已精确地扣住那人的咽喉,同时,扶九天眼前惊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

“……无心?”极轻极轻的一声唤,唯恐惊碎了梦中幻影。

门外那人浑身笼在朦胧月色中,好似一个朦胧的梦,只不过,这人儿有体温,有呼吸,温热、略显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手背上,手一颤,五指渐松,又迫切地抚上人儿的脸颊,掬起一束鬓发,真实地感觉到手中一缕清凉,“无心,真的是你?”

“不高兴见到我吗?”莫无心口气有些冲。

不似画舫里那位贵公子如同戴着冷冰冰的假面具的神态,眼前的他真实流露的性子,在她看来是那样的熟悉。

“不不!”她急切地握了他的手,悬空的心落了下来,终于有踏实的感觉,“你是怎么回来的?”

“怎么走的,就怎么回来。”他揽了伊人的腰,轻搂着她,把脸埋在她颈侧,呼吸那淡雅的体香,又使坏地咬一下她的耳垂,“吃惊吗?是不是还在想,把这惹人厌的小子丢到湖州去,眼不见为净就好,干吗又不识趣地跑回来,招你心烦?”越说越气,张嘴往她颈子上再咬一口。

颈侧一痛,她却笑出了声,他仍穿着她那件藏青色长衫,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她的“亲人”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呢?”她这样待他,决绝地将他抛开,难道他不怨她?

“回来,只想问你一句话。”莫无心一字一字地说,“那日江畔,你承诺的绝不解开我亲手系的双心结,这话是真?是假?”

不言而喻的意思:他想要与她同甘共苦呵!

扶九天用力地点头,“真的!”这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哪怕前面是荆棘丛生的坎坷路,她也不再一人上路,因为他的义无返顾、真心以待,她已不再犹豫。

她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时,只觉颈侧一凉,似乎有一粒清凉的水滴滑过颈子钻入衣领。

他,落泪了?

她推一推他的肩,他却执意把脸埋在她肩窝。许久、许久……他抬起头,脸上竟是灿烂的笑,指了指摔碎在地上的碗碟,抱怨:“这下可好,我亲手做的饭菜全供给土地公了。”

“你亲手做的?”她竟弯腰往地上捡。

他“哎”一声,急忙阻止她,“这些都脏了,要不,我去那边再弄一些来。”

“哪边?”她问,这家客栈有厨房供房客使用吗?

“那边!”他伸手往客栈外一指。

那方位似乎是……千里香?

她愕然,“你知不知道金陵这几日宵禁?”这几日金陵城内一到晚上,不论酒家饭馆、青楼客栈或寻常百姓家,都是大门紧闭,人们早早入睡,连灯都不敢亮一盏。

“知道。”他满不在乎,拉着她就往外走,“刚才我偷偷溜出去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酒楼里也没人。来,你随我去瞧瞧。”

她只得依着他。

果然,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穿街走巷的巡逻官兵也不见了踪影。二人绕到千里香后院,从一扇废弃的木门畅通无阻地进入厨房。

在厨房里挑了几样原料,莫无心围着炉灶忙活,不一会儿,弄好三菜一汤,有鲈鱼脍肉、莼菜羹、金丝酥卷,还有一碗东坡肉,再盛上两碗荷叶包煮的香米饭。

扶九天惊讶地看着这一桌菜,“你家以前是开酒楼饭斋的吗?”当今男子会庖厨的,除了宫廷御厨,就是经营酒楼饭馆的掌勺师傅了。

“不是。”莫无心递了一双筷子给她,“这些手艺是娘亲教我的,只是平时我很少自己动手做菜,有些生疏了,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嘴里一嚼,嗯!香嫩肉滑,果然有七成火候!“令堂怎会想到教自己的儿子做菜?”她突然来了兴致,想听他聊聊家里的事。

“嗯!娘亲还让我牢记一句话。”提起娘亲,他一脸孺慕依恋之情,眸子里则隐含着忧伤悲痛。

她没去细看他的神色,仍笑眯眯地问:“什么话?”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他轻叹,“娘亲总是告诫我,绝不能把感情当儿戏,朝三暮四最是要不得的,更不能无情无义无心!”

《白头吟》呵!

她点头赞同,“得此贤妻,令尊一定很珍惜夫妻情分吧?”

他沉默片刻,勉强牵动嘴角,“是啊……珍惜……”唇边的笑却稍稍扭曲了。

“令尊对你是不是很严厉?”她有些诧异,他为何只提娘亲,对父亲却只字不提?毕竟,他曾为父卖身哪!

“记不得了!”嘴角抽筋似的抖动着,即使是扭曲的笑,也保持得很辛苦,“他已经死了。”

一句话堵死了她的嘴,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是悲痛还是怨恨,只当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及他的伤心事。

她噤声不语。

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厨房,他只觉心里堵得慌,吐了口气,打破这沉闷,“九天,人为什么要这么贪心?”

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把目光凝在桌面一盏烛光中,追忆的神情使脸上蒙了层缥缈的雾纱,缓缓说道:“人总是很贪心,有了金钱又想权力,有了权力又要享受,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耍尽手段,强取豪夺,终于娶得天下最美的女子为妻,初时沉醉她的绝代风采,肤浅地贪恋她的容貌身子,造了座豪华的宫苑,如养金丝雀一般将她深藏在宫苑里,不允任何男子看她一眼。但,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厌倦了她的容貌、身子、一切一切……

“他又开始寻觅有别于她的另一种美丽,又开始新一轮的追逐。而她,仍被锁在冰冷的宫苑,尝尽孤独;也只有她,痴顽地爱着自己生命里唯一的一个男人,傻傻地盼,盼他终有一日会洗心革面,会真正去懂她、怜她、爱她,终有一日,她能得到他的心……

“她为他生下一子,他却从未抱过这孩子,她和孩子都成了摆设,名义上这孩子是他正统的继承人,他却从不拿正眼看这孩子,听孩子哭,他会烦、会骂、会打,谁也不能束缚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她却不死心,枯等、痴等、傻等,年少轻狂、中年风流,那么年老时呢?他总该收收心了,总该回到她身边安稳度日了吧……

“可惜,她没有盼到那一天,他还未老,却已染上了风流得来的病!有权有势有钱的他于是贪图起长生不老,遍寻秘方,还拜得一位道长为师,求长生不老术,并将道长接到家中,金银供奉。这道长着实可恶,偷偷觑得冷宫中她那绝代芳容,起了邪念,蛊惑诱骗他,称自己有长生不老丹,但是需要拿她来交换!他信以为真,竟然无耻地将她送到道长面前,这时,她才彻底认清他残酷自私的本性,所有的期盼成了泡影,绝望的她在他面前饮剑自刎!她死了……终究还是死了……”

语声哽咽,莫无心突然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溢出。

“无心?”扶九天慌了神,他说的话令她心惊。

她只知他有一颗洞察一切的玲珑心,实不知只有经历了,才会领悟,才能看得更透彻。

他摇一摇头,放下手时,眼角泪痕犹存,眼中却盈满了嘲弄的笑,“想知道那个贪婪自私的男人结局怎样吗?”

“不!”她握住他的手时,不禁皱起了眉,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冰凉凉的,是因那痴顽女子的死而悲痛吗?她不多问,只是不愿看他落泪。

他仍是摇头,仍是笑,“那个男人死了,是被吓死的!她死后的第三天,半夜里,他居然看到一身白衣的她站在他床前,她的手还没有伸过来时,他竟活活吓死了……他至死都不知道,这世间哪有鬼,哪有长生不死的人!那晚站在他床前的,是他和她的孩子,一个像极了她的孩子,他却从未正眼瞧过这孩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嘲弄讥讽的笑掩不去他眼中的恨。

扶九天心惊不已,“这是故事,还是真实?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还是亲眼目睹了?”

母亲自尽,父亲又被活活吓死,那孩子如若活在这世间,是满怀恨意、愤世嫉俗?还是无法承受打击,神志疯癫?

莫无心闭一闭眼,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情绪,淡淡地说:“不记得了,或许是听来的,或许是亲眼目睹,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就算经历了痛苦,随着痛苦根源被深深埋葬,之后,就是一个崭新的起点!

娘亲说过她是为爱而生下他的,他也应该为爱而活。而恨,只会毁了一个本性纯良的人,恨也会造就一个魔鬼!

他不但长得像娘亲,连性子也同娘亲一样——饱经人世磨炼,仍保存着一颗童心!向往美好、渴望幸福,同时,也努力亲手创造美好、追求幸福。只是,他也同娘亲一样傻,爱上了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娘亲的爱平静孤单,无奈中包含了深切的希望与宽容,只不过那个男人不可救药。娘亲的死,使他难以谅解,心中也永远藏着痛——她不值得为这样一个无耻的男人而死。一个希望破灭了,还可以再寻觅一个!她是这样的好,只要把那些可笑的三从四德,把那迂腐不公的、却自小强加于她的愚蠢思想当****一样唾弃,她就可以拥抱另一番广阔自由的天地,直至寻觅到此生的真爱!

她的傻,他不会重复!因此,他唾弃荒谬的朝政,痛恨当今昏君,藐视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律令,耻笑一些表里不一的官员,同情受强势欺凌的弱小庶民,并愿尽自己所能去帮助无辜受难的人!

“近墨者黑!九天,我真的真的很不希望你混迹官场。”他坦白心声。

扶九天笑了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固执的人儿呵!他无奈地摇一摇头。她仍有她的坚执,他无数次的劝,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可真执拗!”他微恼地点点她的鼻尖。

扶九天挑了挑眉,“不错,我向来执拗!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哪一点?如果要细分,那就……你的眼睛!还有,你的脚!”

“脚?”她愕然。

“所有的女子都裹足,只有你,你的脚真实自然,完美无缺!”他呵呵地笑,掩饰不住开心的样儿。

她却微恼,“你是在笑话我吗?”

女子裹足萌生于五代,推广于两宋,如今女子不裹足就等于找不到好婆家。三寸金莲遍地是,她算一个异类,只不过,自打丢掉缠足布起,她就不曾把自己当一个女儿家,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天网是堂堂男儿身,直至遇见无心,她突然介意起自己那双天足来。

岂料,他瞪了清澈的眼眸说:“我就是喜欢你这双自然健全的天足,不像那些折弯了脚趾,解开裹足布时脓水、臭气一并流的畸形东西!”

他的“完美无缺”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爱的正是毫不做作的她,人工雕琢粉饰的东西再美也失了自然的灵性,耐不住久看!

只有他,能透过一具皮囊看到她心里去!

他的眸窗清澄无瑕,却非天真无知,而是蕴藏了洞悉一切的智慧,有一颗不沾“肤浅、媚俗”尘腻的玲珑心!

这样的他怎不叫她渐渐迷恋!

因了他的赞美,她未沾酒,却有些醉了。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多半是在饮酒谈心,藏在厨房角落里那坛子高粱酒被拿出来饮得点滴不剩时,莫无心已醉了,软软地趴在桌上,眉眼弯弯地望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动,“一个九天、两个九天、三个九天……怎么有好多个九天哪?”

扶九天捉住他的手指,微叹:“你醉了。”

“胡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双颊酡红,醉态可掬地笑,“我是人醉心不醉!”

看他站在那里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摆,她忍不住发笑,搀扶着他往外走。

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胡乱舞动,口中唱:“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指着夜空中一轮清新婉丽的月,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来他是醉糊涂了,她好笑地说:“那不是大饼就是月亮喽!”

他把头一摇,指指月亮,又指指心口,“明月如我心!”

“嗯?”她不明白。

他对月浅吟:“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照塔层层,不如暗处一灯。”

“唉?你真个醉了。”净说些她一知半解的话。

“错!”他竖指轻摇,“众人皆醉我独醒!”又一指千里香后院外隔着一条胡同的一座豪宅,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豪宅门檐底下悬挂两盏外蒙彩绢的灯笼,上面蘸墨写有大大的“王”字,应是王姓人家的府邸,她答:“王府。”

“错!”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明明是一幢鬼宅!你怎都看不出来?”

“鬼宅?”她诧异地挑眉。

他点头,“这里面住的都是鬼!大鬼、小鬼、凶鬼、恶鬼,还有一只专门吃人的鬼!那只鬼狡猾得很,我几次出手都没能捉住他,下回捉住了,定要将他打回十八层地狱去!”

“净与我打诨!”她笑骂,只当他是醉人醉语。

“错!”

又来了!她无奈地扶额,岂料这回他只道出一个“错”字,却没了下文。

她诧异地抬眼,见他正凝神盯着某一处,顺着他视线所指的方位望去,王府护墙一扇侧门“嘎吱”微响,开了一道缝隙,门内探出一颗脑袋,左右一瞄,大约见胡同里没人,门内的人才放心地把身子也挪到门外。

借着月光,她看到从门里出来的人身形猥琐,尖嘴猴腮,一双豆大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张望。她讶然张口,正欲出声,莫无心赶忙捂住她的嘴,在她手心写:看到没?大鬼出来了!

大鬼?她暗自皱眉,从王府侧门出来的人形迹可疑,贼头贼脑的,凭一个捕快的直觉,可以肯定那人半夜出门准没好事!

那人谨慎小心地左右张望,始终没有发现刚从千里香出来站在阴暗角落里的二人,便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一步步穿出胡同,趁夜色的掩护,往城北方向蹿去。

扶九天心生疑云,正想跟踪那人去一探究竟,却被莫无心一把拉住。

“九天,我困了。”他以手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眯着眼。

扶九天只得打消追踪查探的念头,扶着他回到客栈,看他安然入睡后,她回到隔壁那间客房,和衣躺在床上,一时也睡不着。

无心回到她身边,悬空的心也踏实下来,于是,月曜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十日期限已过了一半,她却没有任何收获,不免有些焦急,追寻月曜踪迹已有三年,她所经历的种种细节翩浮在脑海,却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心绪异常纷乱,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睡梦中,隐约听到一缕笛声,猛然惊醒,她弹坐起身,侧耳聆听,果然有笛声!

今夜的笛声异常清晰嘹亮,令她有一种月曜在召唤某人的错觉,匆匆开窗跃至屋顶,觅着笛声而去。

潜入城北一幢府邸,笛声由宅子里头传来,她追至宅子深处一座废园,笛声戛然而止。在遍地枯草乱石的废园里四处搜寻,不小心踢到一块突起的红褐色石头,废园中一块地面猝然裂开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沿着洞内一级级的石梯往下走,石梯尽头是一座颇大的地窖,其内并未存放粮食干果,而是被布置成一间华丽的暗室,四壁绘着栩栩如生的春宫图,中间一张床铺,帏帐半掩。她上前撩开布帐,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童,手脚被粗麻绳绑在床柱上,昏睡着,稚嫩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恐惧怕之色。

放下帏帐,绕过这张床,后面是一扇透明的云母屏风,透过屏风,她清楚地看到两个坐在茶几旁的人:一人耷拉着脑袋,看不清容貌;一人背对着她,正在沏茶。

背对着她的那个人穿一袭银色劲装,肩披透明素丝裁剪的披风,披风扣子上镶嵌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蚕丝编织的腰带上挂一枚拇指大的金葫芦,并斜插着一支银亮的玉龙笛,一头乌亮的长发随意束起。

发丝微拂,那人猝然转过头,露在纯银打铸的半月形精致面具下的两片妃色唇瓣冲她弯起一道笑弧,泠泠清亮的语声响起,那人见到她竟是无限愉悦,“你来了呵!”

扶九天整个人像是呆了,久久才从紧绷的嗓子眼里迸出两个音:“月曜!”她苦苦追捕的人近在咫尺!

月曜的眼中盛满笑,如招呼一位久违的老友般异常热情地说:“许久不见,你好吗?”

扶九天有些哭笑不得,生硬地答:“好。”

“快进来坐啊,我给你泡着茶呢!”月曜冲她招手。

暗暗扣住腰间锁链,她绕过云母屏,一步步走至茶几边。

月曜指指身边的座位,“请坐!”

她并不推辞,入了座,唇边含着浅浅的笑纹,竭力保持冷静。一坐下,她才看清对座耷拉着脑袋的另一人的相貌——尖嘴猴腮,正是半夜从王府侧门溜出来的那个人!看他目眦尽裂、口角溢血、浑身僵硬,想必又是被一曲《勾魂引》诱发恐怖的幻觉,活活吓死的。

“又是一个死在月笛令下的人!”她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淡然道,“杀那么多人,夜里你还能睡得踏实吗?”

月曜微微一笑,“我哪有杀人?那些人不都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吗?你看到床上那女童了?就因为这个男子恶劣的嗜好,这里有多少年幼无辜的生命夭亡!犯下这等天怒人怨的罪,这个男子理应受到惩罚!”

“这本是捕快做的事!”月曜指着座位上的死人,愤慨地道,“就因为他是枢密使的长子,吏部办案的人明知他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却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听月曜提及不称职的捕快,她只觉脸上如同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无语凝噎。

“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月曜话锋一转,“你是有良知的人,为何明知月笛令下都是该遭报应的恶人,还要与月笛令为敌?你已不是朝廷中人,何须为丞相奔波效命?”

只为一句誓言、一个承诺、还有……她微叹:“只因你是杀手,而我……”

“你已不是捕快!”月曜暗暗皱眉。

“是!我已不是捕快!但只有抓住你,我才能将功补过,重返名捕门!”完成爹的遗愿,达成她此生追求的一个目标!若不然,她从小所受的苦、所有的努力岂不白费?

“血肉身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你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人终有一死,名利权势也终归泡影,为名利忙碌一生,成为被名利驱使的奴仆,这种人活着何其辛苦!她不了解名利背后有几多空虚、几多痛苦!追逐名利权势时失去的,岂止是纯真!岂止是诚实!岂止是良知!为何,她不懂得欣赏名利场外无限轻松美好的风景?

一番苦口婆心的话,她毫不领会,以往她能想到的,就是夺得名利时成功的感觉定会令她陶醉。之后的事,她尚未经历,不懂呵!

看她保持沉默,无声地排斥自己的劝告,月曜无可奈何地叹息,把沏好的一盏茶递过去。

黄金碾畔缘尘飞,紫玉瓯心翠涛起。月曜方才熟练的沏茶手法,令她想起友人相聚时斗茶的情景,斗茶讲究的是泉甘、器洁、天色好、客人佳。而此刻,无甘甜的泉水,桌上的茶具器皿是死人之物,不洁之物,天色嘛……半夜三更,自然看不到明媚的风景,客人……她自嘲地一笑,对于被活活吓死的主人来讲,她与月曜都不是客。因此,这一杯茶,她无心品尝。

“怎么不喝?官场不是最讲究这些吗?苏轼先生曾说‘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务出意’,如今你已巴结上丞相,这位相爷与元祐党禁时的蔡京蔡相爷可有得一比,‘前丁后蔡’还得再算上你家相爷才全嘛!”月曜笑言,极尽讽刺。

“大胆!当今宰相岂容你这刁民胡乱评价!”

扶九天挑眉,推杯站起,撩开衣摆亮出随身兵刃“天网”!她与月曜之间终须决斗一场!

月曜面不改色地坐着,看看她手中的锁链,突兀地说:“过了今夜,我不再是个杀手了。”

她一愣,“什么意思?”

隐藏于面具下的脸盈满笑意,月曜动情地说:“我已找到了携手相伴一生的人,今后只想与她跳脱俗世纷争,平淡度日。”

跳脱俗世纷争、平淡度日?何其耳熟的话语,她愕然震愣,手中的锁链突然沉重起来,重得几乎握不稳它。

“知道这是什么吗?”月曜指着桌上一盏茶问。

从茶的香味,她判断:“云龙一品,又称瑞龙翔云!”

此类龙凤茶,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品尝到,月曜又是如何得来的?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月曜披风上那颗夜明珠。

“不对!”月曜摇摇头,“我为你泡的这盏茶,名叫……相见欢!”

相见欢?扶九天觉得好笑,这哪是茶名?

“相见欢是吗?”抖一抖锁链,她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说,“我与你相见,确实欢喜!只因,天网终于有机会网住月曜!”

“哦?”月曜眼中隐隐闪动着狡黠之芒,突然伸手指向她身后,似乎十分诧异,“咦?快看!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扶九天冷冷地笑,没有回头。上过一次当也就罢了,他以为用同样的方法还能令她再上一次当吗?

“别枉费心机!今夜一战,你我谁都躲不过!”她的膀臂已蓄足了劲道,只待瞬间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天网出击,月曜是不能与之硬拼的,以往一旦撞见追踪笛声而来的她时,他只能凭着绝妙的轻功脱身,这次,也不是个例外!

月曜缓缓站了起来,走至屏风边,猝然指向她身后,大声叫出一个人名:“莫无心!”

扶九天心神狂震,霍地转身望向身后,烛光幽幽,在她身后墙面上照出一道颀长的人影,依然是她自己的影子!

她又上当了!

回过头来一看,果然!屏风边已不见了月曜的身影。她除了苦笑还是苦笑,真个佩服了月曜,连她最牵挂的人姓甚名谁,他也能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难怪月曜见到她时,还能轻松愉悦地给她沏上一盏“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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