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浅，顾影自怜
爱情再度光临，柳如是心中万般感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她想紧握，想深埋，想与陈子龙一生相伴。爱情的魔力就是这般神奇，它光芒万丈，是她期盼了一生的幸福。即使这幸福，犹如镜花水月，也甘之若饴。
此刻，柳如是憧憬着未来，憧憬着美满，眼中满满都是幸福。多少年后，柳如是想起这份美好的憧憬，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苦笑。那些曾经的蜜语甜言已然消失在时光里，留下的是一片片空白。
命运总会在爱情最最甜蜜的时候，突然迎来风暴。甜蜜，伤感，总是纵横交错。爱情，即使幸福绵延，也不会一帆风顺。总要经历些风吹雨打，之后也许会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也许会小风残叶，化作春泥。
秋风瑟瑟，百草残疾，有些幸福也迎来了感伤。枯黄的落叶随风而逝，宛若风花雪月后的伤感。诚然，幸福可能细水长流，但终不能时时刻刻无分离。每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情，都必然经历风雨飘摇。这个落叶绵绵的季节，似乎注定了别离。
那一年，陈子龙将北上考取功名。此番会试决定了陈子龙今后的人生。倘若一举高中，从此前程无忧。许多古代男子，一生追逐的就是功成名就，陈子龙亦然，他希望能一展抱负，平步青云。
柳如是自然明白，这关系到他的未来，是他心中所愿。只要是他所想，她必然支持。即使万般不舍，但终究不得不挥泪送别。有些爱情，是放手，是成全，爱他，不会牵绊他，更不会拖累他，只会让他放手去追寻。
这世间，爱情之于女子，是生命的主题。可之于男子，是锦上添花，只是闲暇生活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陈子龙不得不离开，这场离别，是必然。爱情和事业，男子往往选择后者。
前程似锦也罢，悄然落榜也罢。柳如是只期望陈子龙心中有她的一席之地。女子的心太小太小，承载不了太多。她要的只是一份安静而沉稳的爱情，天长地久。可是，在那个山河破碎的朝代，一切都是浮生晓梦。
秋水连绵，伤感四处缠绵，柳如是望着即将离去的陈子龙，悲从中来。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语凝噎。彼此相望，只有泪两行。千言万语，沉寂在两人心中。
古往今来，送别诗千千万万，大多数都是离愁别绪，万般伤感。不过，柳如是这首诗却并非此意。她深深抒情，寄情与诗。希望陈子龙能读懂她的心，不负她的绵绵情意。这份爱情，她真真是用了心的。
陈子龙如此才情，怎会不懂。此时此刻，他心中亦如她。他自是万般舍不得，正是如胶似漆时，如何舍得。但他深知，未来不是玩笑，要幸福，必须有美好未来。前路也许茫茫，但机会仍旧重要。
他和她都知道，离别是最好的选择。有些幸福，需要等待。只可惜，陈子龙再次落榜。秋风带走了他一份份赤子之心，那颗仕途之心再次被粉碎。对朝廷的希冀，一次次被击溃，陈子龙已然心死。
陈子龙黯然伤神，从朝廷返回柳如是身边。也许，当绝境降临时，转身，会有幸福。陈子龙事业失败，爱情大丰收。他和她的爱情盛开在阳光下，幸福一眼万年。这次，陈子龙和柳如是的相聚，是幸福的开始，此后的一段时光里，两人陷入了真正热恋。
这段时间，柳如是在陈子龙身边尝到了爱情滋味。在她漂泊的一生中，尽管会再嫁人，可是，这一段的美好，是最最难以忘怀的。但那些，与爱情无关，与生活有染。回忆一生，只有陈子龙，给了柳如是爱情的定义。
相爱之人相聚在一起，幸福快乐不言而喻。而柳如是和陈子龙如此文人骚客，定然会以诗歌互寄衷情，诗歌成了二人情缘的纽带。在这段时光里，诗词像是一段段回忆，记录着两人美好的曾经。
这些辞藻魅力非凡，文采中透露着才情，字里行间，更能看出两人深情：成双成对，形影难离，刻骨铭心。崇祯八年春，陈子龙作《早春行》和《早春初晴》，从诗中可以看出那时两人日日宴游唱和，缱绻深情，犹如新婚伴侣。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
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
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
香衾卷又暖，轻衣试还惜。
……
——《早春行》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
绣阁梅花堕绿玉，牙状枕角开红绵。
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
茂陵人才独焚香，鱼笺丽锦成文章。
空有峨嵋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早春初晴》
早春初晴的清晨，陈子龙和柳如是在鸳鸯楼宿醉初醒，眼望窗外，深感大地春回，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此时郎才女貌的陈子龙与柳如是，只恨时日苦短，不得时时相伴，此刻的儿女情长，恰是二人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而才倾于世的柳如是自然也用诗词记录了这段美好的时光，陈子龙曾与柳如是在南园附近共放风筝，两人的欢乐惬意溢于言表，只是柳如是似乎在这欢乐的表面下预感到了风筝线易断的结局，这种情愫在她的《声声令·咏风筝》中有所体现：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
晴空觅个颠狂处。
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
只恐怕，捉它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
天涯亦有影双双，
总是缠绵，难得去。
浑牵系。
时时愁对迷离树。
——《咏风筝》
柳如是这种“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的预感是有依据的，因为她有过“相府堂下妾”“因流妓身份被驱逐”的经历，因此就算陈子龙此时日日相陪、时时相伴，但柳如是还是隐约感受到了这种情“捉他不住”的隐伤。
时光飞逝，转眼间，半年光景已过。而幸福也随之转瞬即逝，柳如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诗中所忧，当那些忧伤片片落在心间，足以泯灭所有幸福。她不得不接受“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结局，不得不放开陈子龙的手。
思及此，柳如是知道，她和陈子龙的爱情破灭了，尽管心如刀绞，可是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分离，不是不爱了，只是因为太爱。离开心爱之人，对于柳如是来说，自是痛彻心扉。
柳如是知道，此时的陈子龙，和她一样，定是沉浸在一片伤痛之中。她坚强地迈出了离开的步伐，带着万般不舍和伤痛离开了那个刻骨铭心之人。他与她的爱情，终将画上句号，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崇祯八年秋天，陈子龙的妻子张氏忍受不了陈子龙长期不回家而是和一个青楼女子厮混，于是一个人来到陈柳二人所住的鸳鸯楼大闹，陈子龙一时难以下台，将妻子张氏赶回家中，毕竟在他看来尽管柳如是出身卑贱，但是论才情风貌，张氏与柳如是没有任何可比性。
况且长久以来，妻子张氏为了让陈子龙能够高中，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日日逼陈子龙准备下一年的会试。尽管考取功名对于陈子龙来说几乎是毕生之愿，但是每日被人在耳边唠叨，陈子龙真的厌烦了。
而与柳如是在一起，她是深知他的心意的，她从不会督促他做任何事，而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相伴相随。有如此红颜知己，陈子龙怎么会甘愿和张氏回家呢，张氏的这一闹，只是徒增陈子龙的厌烦感罢了。
如果陈子龙家中只有一个个性强硬的妻子和几个只会跟着凑热闹的小妾，柳如是和陈子龙的故事或许会是另一个结局。然而事与愿违，陈子龙家中还有一个更为强势的母亲。
陈子龙的妻子张氏到鸳鸯楼大闹无果后，陈子龙的母亲彻底被激怒了，张氏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如今陈子龙居然为了一个烟花女子不把自己的正室放在眼里，在她看来，这是陈子龙在挑战她的权威。
怒不可遏的陈母带着陈子龙的一众妻妾再次赶到了鸳鸯楼。这次陈子龙真正地感受到了威慑力，他知道，纵使他再坚持，再固执地要保持与柳如是的关系，最终也将无济于事。
面对来势汹汹的陈母和一干众人，柳如是没有进行更多的辩解，也没有过多为难陈子龙，她知道此时陈子龙的处境。她坚信陈子龙是爱她的，但是残酷的现实却让他们的爱无法继续。
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要以悲剧收场。
即使他们之间的感情再深，也只能被放浪不羁的士大夫们视为才子佳人之间的一段风流佳话，陈子龙永远无法使柳如是堂堂正正地走入他的生活，而柳如是也永远只能是陈子龙胸前的一颗朱砂痣，是他永远的痛，永远的记号……
柳如是也终归是想开了，既然不属于她的，强留也无用，有过曾经的美好，或许就已足够。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幸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也许在最美好的时候画上句号，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对于陈子龙的离开，柳如是没有像对宋徵舆那般怨恨。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在陈子龙心中的地位，她知道陈子龙是情非得已的。相爱之人，即使咫尺天涯，心也紧紧相偎。爱情穿越时光，跨越距离，来到两人身边。
回到昔日故居的柳如是调整心情，写了一首《更漏子·听雨》赠给陈子龙：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里，梦儿中，一样湿浅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柳如是在孤独落寞中，痛定而静，独立中宵，凝望着鲜活而深切的记忆，在深沉夜色中寻找光明。
无论世事如何，今生有你，一切安然！
烟柳粉黛，遗世独立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爱情就是这般，幸福也是这般，风雨过后，也许会有彩虹，但终究不是定数，没有谁规定相爱之人一定要相守在一起。有些爱情，注定了各奔东西，散落在天涯。从此天各一方，彼此祝愿。
陈子龙更是悲愤哀痛，可再感伤，再难捱，也必须回到家中。从那一刻起，他心已死，对于爱情，再无奢望。之后，他开始听从母亲的安排，在家苦读诗书，准备下一次的会试，希望能一洗以往的阴霾。
迫于母亲的逼迫，陈子龙没再见柳如是。虽然陈子龙和柳如是各奔东西，但他仍然深深爱着她，对她的思念更是愈加强烈。此时，他只能将对她的亏欠和思念化作一首首诗词，作为对两人悲剧爱情的祭奠。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蓦山溪·寒食》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于翠眉低。蝶恋是迷离。
——《梦江南·其一》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梦江南·其十三》
陈子龙终归放弃了这段令其刻骨铭心的爱情，终究没有勇气挣脱命运的束缚。此时此刻，他只是悄悄地将柳如是放在心里的角落，将爱情深藏。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独自缅怀，以此安慰自己孤独的灵魂。
柳如是也如陈子龙一般，放下了前尘往事，可终归放不下思念。汩汩相思之情常常缠绕在她心间，挥之不去。如果爱情真能说不爱就不爱了，那已然不是爱情。柳如是的绝句《寒食雨夜》，充分袒露了她的相思之情：
年年风雨任平生，梦里春晖作意行。
惹起鸳河半江水，然人自此不胜情。
合欢叶落正伤时，不夜思君君亦知。
从此无心别思忆，碧间红处最相思。
也许，这一辈子，柳如是都会记得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一辈子。可是，这不妨碍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回到鸳鸯楼，柳如是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那个自己深爱的男子，时时刻刻缠绕在梦中，慎重考虑之后，柳如是决定搬离鸳鸯楼。
鸳鸯楼，短短半载，却已然有了太多的回忆，承载了柳如是太多的快乐，太多的心痛。这一生，当她步入风尘那一刻，很多结局已然成劫，幸福是奢望。纵有万般不舍，也必须忍痛作别，远离鸳鸯楼。
人常说，鸳鸯象征着最美好的爱情，可对于柳如是而言，这却是她爱情的坟墓。亡命鸳鸯，分离成劫，那些她曾经深爱的男子，都随着时光流逝而烟消云散。
纵然柳如是习惯了颠沛流离，习惯了轰轰烈烈后的肝肠寸断，可是，她的心仍旧会痛。她心如刀绞，更深深明白，与陈子龙此番生离更甚死别。就算再有相见时，两情也已不复在。即使感情还深埋在心中，但感情最最经不起的就是波折和分离。
日后画堂春雨，红楼梦回，这一切，或许陈子龙和柳如是一辈子也无法忘却。那些甜蜜的曾经，将深埋在两人的记忆中。或许，在很多年后，他和她的身边都有了别的爱人，但他们之间的这份爱恨缠绵也却无疑在脑海中形成一道风景。有些爱情，注定终身难忘。
可是，逝去的终究唤不回，人生自是匆匆，永远担不起令人心碎的泪眼朦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聪明如柳如是，定然深有体会。爱了，恨了，都已然是过往。未来在前方，必须要坚强地走下去。
陈子龙的离开，是无奈，是生活所迫。这世间，有些爱情，终经不起生活的细节，细节打败爱情。经此一番痛苦，柳如是明白，爱情不能脱离生活。那些风花雪月，只是年少轻狂，生活，终究会败给现实，爱情也亦然。
尽管陈子龙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与柳如是分手，但是，不可否认，陈子龙是真爱柳如是的。这份爱情，一直缠绵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在崇祯六年，两人相交不久，陈子龙专门为柳如是写了一首《青楼怨》：
灯下鸣筝帘影斜，酒寒香薄有惊鸦。
含情不语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红绡暖翠帷，夜深犹绾绿云丝。
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正如前之所提及，柳如是原姓杨，名影怜，陈子龙在这首词中把“影”“怜”二字巧妙地嵌入，足见柳如是在他心中的地位。陈子龙对国家有抱负，有胆识为大明朝尽最后一份力。可他对于爱情，却没有如此雄心壮志，只能将其深深埋在心中，不敢触碰。
柳如是和陈子龙热恋时，也曾在同居的鸳鸯楼签下了爱的合约。卿卿我我之时，他说出爱她一万年不变心的山盟海誓，为这段爱情写下了最美的序言。可是，有些誓言，终究会随风而逝。陈子龙在《樱桃》中写道：
美人晓帐开红霞，山楼阁道春风斜。绿水初摇杨柳叶，石屏时拂樱桃花。淡滟笼烟寒白日，柔条丛萼相交加。有时飞入玉窗里，春梦方长人不起。
花瓣都飞入玉窗里了，她和他还沉醉在春梦里没有起床呢，此番良辰美景，温馨甜蜜的画面，任谁都无法抵抗它的诱惑。曾经，柳如是也拥有一份至死不渝的情怀，可是，上天不恋她，所以，爱情只能渐行渐远。
陈子龙深深怀念那抹美丽的倩影，但爱情依旧，伊人依旧，幸福已然不在，那些逝去的东西终无法回头。离开就是离开，即使理由冠冕堂皇，即使心中还有爱，留在柳如是心中的也只有伤怀。
柳如是离开鸳鸯楼，移居松江横云山。与陈子龙的缠绵爱意也随之渐渐消散，他和她非从此不相往来，他们仍有诗词唱和。此后，柳如是曾亲自将自己在松江创作的诗稿交与陈子龙。陈子龙为其结集出版，定名为《鸳鸯楼诗词》。
陈子龙烟花般的爱情，在柳如是的人生中飘来，再次飘走。给柳如是的一生都留下了痕迹，持续了很久。
柳如是堪称为恃才傲物的狂女子，她的爱恨情仇，都将这种情愫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生，柳如是都狂妄至极。虽一名烟花女子，可是傲骨铮铮。她胸怀皎洁晶莹，气格超拔脱俗，思想博远深邃。她不似一般风尘女子，她的心是自由的，是开放的，她想为自己谋得一份天长地久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