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不禁转首看向珠帘内的那张精巧雅洁的床,淡紫色素洁的帐隐绣幽雅的兰草,栩栩如生。犹豫片刻,他还是支吾着道:“少主……”
那少主淡淡一笑,虽未刻意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凛然之姿,但那种刻骨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尊贵威严还是令韩奕生出仰慕、膜拜之感。
“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少主既然担心兰少的伤势,何不……亲自去探视一番?更何况,兰少的情况,只有少主才是最清楚的。”言罢,他便低首,不敢抬头。
良久,正当韩奕忐忑不安到极限时,方听到一句极为深沉的话语,“你说得不错,但是”,宗诩轻轻苦笑,“我又如何忍心,这个肮脏之地束缚了她驰骋于九天的愿望?”
韩奕猛地抬起头来,就这样撞进了那抹深沉,仿若大海般深邃的眸子,此时竟透露出些许挣扎、不舍与怜惜,刹那间,他仿佛明悟了什么,又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撞击着酸涩的心,从未想过,他面前这位尊贵淡然的人,竟然也会如此的……深情,那么,对于兰少来说,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憾然?
心乱如麻的他,只好起身,恭敬道:“夜深了,少主还是早些休息吧,属下告退。”
宗诩颔首,并未言语。
屋门被轻轻关上,挡住了想要呼啸而进的寒风,也挡住了那高贵依旧,却多了些落寞的身影。韩奕轻叹一声,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还是一阵阵的酸楚。
独自斟了一杯散发着清香的茶,宗诩缓缓执起,送向唇边……
那日,一身戎装,骑上神矫如龙的雪上飞鹰,在华尚街道上被两旁百姓簇拥着前进,那是所有将领都想获得的殊荣,可是,对他来说,这份荣光,竟比不上半空袭向他的凤纹白玉杯,也是在那一刻,他方觉得心中不再是空落落的……正如手中的这杯茶,不,那是比这杯茶更为浓烈的清醇之酒,清醇得就像那人的声音,浓烈得仿若自己当时,抑或是此时的情感……或许,是从那年的相遇开始的……
原本清明的脑海此时仿佛什么也理不清楚,他不禁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琉璃杯盏,起身向里屋走去。
清黛修眉,唇色淡薄,面色苍白,如瀑的墨发此时安静地在柔软的枕上披散开来,映衬着那张精致的面容更显现出惊人的美丽。只是,那双记忆中魅惑的眸子却紧紧地闭着,就这般安详地令人感到心酸。
宗诩坐于床边,俯视着兰禛,接着,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那小小的、淡淡的疤痕。当时,她还那么小,却像已经历经世事般,懂事、勇敢,她的过去到底有些什么?
“我是该叫你兰禛,还是……陆渊?”他缓缓抚摸着那伤痕,喃喃自语。
突兀地,一阵极细微的风轻划过璀璨的珠帘,他眸中幽光一闪,却故作不知,只淡笑着对床上的人儿道:“为何每次你都要从我身边逃离?”伸手轻托起她的发,任柔滑如丝般的发滑过他的指缝,然后,又一次铺陈在枕上。
这时,屋内突然响起一道温和却讽刺的声音:“真看不出来,他的徒弟这么多情。”声音极为温婉动听,但语气却带了些许不屑与嘲讽。
宗诩轻笑,起身转过,看向正在桌旁坐着的一位女子。女子约四十来岁,但天生丽质,加上保养极好,看起来甚为年轻,她着一身淡青色衣衫,在朦胧的烛火下显得虚幻而飘渺,美丽而神秘,颇有一种孤洁的气质。
“师……”,宗诩看清她的神色,方改口道:“洛前辈,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教诲?”
洛流霜轻“哼”一声,语气凉薄,“教诲不敢当,前辈也免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来对他的徒弟进行教诲?”
宗诩走至桌旁,伸手倒了杯香茶,恭敬有礼地放在她的面前,轻声道:“洛前辈,请喝茶。”虽是这样做着,但浑身的高贵气息还是凸显出来。
洛流霜清丽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激赏,当然,宗诩并未看见,只听她道:“我徒儿都卧床不起了,我怎会有心思喝茶?恐怕有这心思的只有你吧。”
听她之言,宗诩眉梢一动,黑眸中滑过一些怒意,可因对方是长辈,便不再言语。
洛流霜瞟了他一眼,便起身向里屋走去,她身形瘦削高挑,步伐轻盈,仿佛一位孤傲的仙子踏波而去,宗诩唇角微微上扬,或许,师父便是这样爱上她的吧。
珠帘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看着洛流霜坐在床边,伸出细长的手轻抚着兰禛的发鬓,原本冷冰冰的面孔竟然露出慈母般的笑意,这一霎那,他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知,洛前辈是要……”他悠然至床前,话是对着洛流霜说的,黑眸却是专注地看向兰禛,洛流霜心中微微一动,竟破天荒地轻笑道:“我不会舍得让我的徒儿受到伤害的,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宗诩沉默许久,方平静开口道:“多谢前辈。”言罢,他拿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上的一个布条,那布条料质下等,但看起来他似乎是贴身携带。
洛流霜讶异地看着他俯身,轻柔地将那布条缠绕在兰禛的右手腕上,神情很安宁,也很温和。洁白的手腕与那劣质的布条似乎格格不入,可是,洛流霜却突然觉得,它们极为相配,一瞬间,她封闭许久的心仿佛裂开了一条缝……
刚回过神,只听院外似乎有些吵闹声,她淡漠地看了一眼宗诩,“既然你愿意让我带我徒儿走,总要帮我一下吧?”话是商量着的,口吻却是命令的。
宗诩并未在意,只轻轻点头,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便走向屋外,推开门,低沉道:“谁在大吵大闹?”
“师兄!”只见宁逍在长廊之外高呼,挥着手臂,“他们不让我进去!师父跟我说兰……呃,你在这!”言罢,自责地拍了拍嘴,差点说漏了!
宗诩淡淡地看着他,轻挥了挥手,侍卫便退下,宁逍高兴地小跑着过来,这时,他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正是陆梓钦。
那日,本来兰禛是让他去找宁逍,等找着过后,赶到船舫上,才发现人去船空,心中便感觉到极度不安,只好与宁逍四处探寻,所幸,宁逍的师父打算将宁逍带回天门,便过来寻他,可是,抵不过宁逍的软磨硬泡,只好告诉他兰禛的下落。就这样,他与宁逍便来到此地,不过甚觉奇怪,兰禛怎么会在曲水楼里的一个偏院里?而且,宗诩竟然也在。
“少爷呢?”陆梓钦直视宗诩深邃的黑眸,直截了当问道。
宗诩一袭白衣,悠然而立,“你问我,不觉得好笑?她从我的牢中逃出,倘若我知晓她在何处,那么你现在应该去劫狱才是。”
陆梓钦不语,宁逍紧蹙眉头,“师兄,……”
突然间,陆梓钦快速地闯了过去,直奔那间雅致清幽的屋子,急切地踏入,这才感觉到,此屋空无一人,只忽明忽暗的烛光轻轻摇曳着……
宁逍立于门前,看着空屋及陆梓钦落寞悲伤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阵辛酸和愤怒,他只好握拳,狠狠道:“老头子骗我!”
宗诩负手而立,抬首看向无星无月的漆黑夜幕,轻声道:“风雨欲来,你们做好防备……”后面的话语被呼啸而至的风吹散。
韩奕立于他身后不远处,看着风撩起他的黑发,掀起他的衣袂,只觉得心中愈加沉重,那个身影肩负了太多,也隐藏了太多……
秋雨成幕,已经淅淅沥沥下了整天。雨水急急,洗过翠瓦碧檐,垂落细流如注,沿着玉石琼阶上的祥云浮雕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飘摇的雨色,红墙金殿,依稀可见。
和着水滴声的是一片钟鼓钦钦,琴瑟和鸣,声罄悠扬,韶乐泱泱的欢腾景象。大街小巷,雨伞如织,百姓摩肩接踵,纷纷伸出脑袋,看向从城门缓缓而入的军队。
随着威沉的铁蹄声,脚下大地隐隐震颤,城门处如同错觉般地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玄色铁潮,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沉沉的肃杀之气,便连那秋雨似乎也收敛了声息,渐渐变成朦朦胧胧的牛毛细雨,六合之下,寒意遍布,威慑八方。
细雨下,一面金色旗帜跃然高攀,猎猎于长风之中,孙义彻傲然马上,徐徐而行。接受着众人的崇敬与注视,看着远方皇城高耸却又冷冰的琉璃屋顶,他面无表情,沉默着。
翠瓦低檐下雨落如帘,琼阶微凉,朱栏半湿。紫竹静廊从御池旁曲折而过,点滴雨声,落于满地梧桐叶上,敲击成一道道音符,深沉而悲凉。
高高在上的帝宫天阙,在万丈光影交错中俯瞰人世苍生,千百年岁月,岿然不动。每一次盛世辉煌,每一次乱世风雨,都在龙阶玉壁上刻下无声的痕迹,铸就这座宫殿的壮丽与繁华。
浮光掠影,琼阁照水,玉树流光。
夜幕刚刚拉开,御苑中早已悬起千盏琉璃宫灯,星星点点,迤逦蜿蜒,沿着临水楼阁,转折相连,丝竹声声,轻歌曼舞,四处暗香浮动,芬芳幽然,浮绕九曲回廊,袅袅醉人。秋雨断断续续,又停了下来,台阶上湿漉漉一片,宫人们俱小心翼翼,托盘而入。
因孙义彻将军大胜而归,皇帝敖重天特意在御苑大摆宴席,以表庆贺,各贵族俱要入席品宴。时辰将至,坐席已满,皇帝未现,大臣们自然都来到孙义彻面前,笑脸祝贺,热情称赞,一时间,御苑内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