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英宗自九月已不豫，外人不闻，惟王广渊知之。这日，由颍王陪同，托言为德宁公主择婿事，入内视帝疾。广渊恸道：“颍王言陛下谒园那日疾作，臣寝食不安。欲径来视疾，无有缘由，惟恐授司马光辈攻陛下亲信濮邸故人及臣邀宠之柄，祈陛下鉴谅。”上道：“朕疾少间矣，故旧勿以为念。朕践位反疏旧交，于心不安。坐上皇位，不认故旧，不认亲娘，此乃司马光辈之礼法也。”广渊道：“司马光何尝不认故旧？庞籍贿闻人皆知之，以对其有恩，事籍如父。其宣称之礼法，乃攻人延誉之术耳。”上道：“朕被疾不告外人者，缘由当时西事又起，恐惊扰中外，且家事未了。今已谒祭母园，去一心事，顼儿完婚，又去一心事。惟长女下嫁待理，劳故旧为之择配。”广渊道：“臣素知左卫大将军王师约，年轻有为，仪表、人品俱佳，堪配德宁公主。详情已告颍王，请商诸皇后。”上告颍王道：“汝先禀知母后与县君，然后商定。”颍王称是。上道：“送德宁于归后，朕无子女忧矣！虽尚有二幼子、幼女婚事，即朕归天，自有皇后操办，大可放心。”广渊道：
“御医言皇上进服几服汤剂，即可痊愈。况强国富民，有待陛下作为，不可消极。”上叹道：“朕即位三年来，何尝有一日舒心？三岁夏人三侵。西事不足惧，惧者因循积习难革，廷臣怯于夷狄而勇于内讧。朕非不欲有为，自忖无能为力，强国富民留待来者矣！”继而转嘱颍王道：“父皇之遭遇，汝不可不鉴，千万勿如朕懦弱，当刚强有为。”颍王道：“顼儿铭记于心矣。”广渊恐说将下去，使帝伤情，趁机告退。
及至十一月，帝已大不豫，不能起矣。已择定长女下嫁王师约，急命高后、县君筹办下嫁事宜。进封德宁为徐国公主；左卫将军王师约为驸马都尉，赐玉带、袭玩、银鞍马、彩罗百匹，又赐办财银万两。
因选尚一出朝廷，不待纳采；公主封爵已经诰告，不待问名；纳成有进财；请期则有司择日，故较颍王纳妇事简。下嫁之日，徐国公主临行拜父别于病榻前，上抚女道：“朕卧疾，不能亲送汝于归，欠汝情分，于心不安。今命汝母后及诸王兄弟送汝至第。朕破规，命汝母后陪汝留驸马第，越日回宫，以补父情于万一。”县君泣道：“限于名分，娘亦不能送汝至第，有负女儿。”公主大恸。高后道：“娘娘不能随行者，尚因汝父皇需人照应，母后代娘娘送汝于归，娘娘留宫代母后照料父皇，庶可两全矣。”徐国再拜，高后等遂拥女出。人去室空，愈显凄凉，上默默落泪，县君禁按不住，扑向病榻，抱帝大哭。上抚县君道：“儿纳妇，女于归，均已安顿，朕揪心者，惟汝也。”县君道：“官家不必为臣妾劳心。回想小娟一村野女子，流落京城，幸遇十三公子，定情濮邸。二十余年，相互眷恋，情切意密，尤以官家贵为天子，不弃小娟，感激涕零矣！”上道：“汝以少女委身于朕，二十余年来，为朕生儿育女，却杂处侍女、乳媪之卑位，无怨无悔，而朕竟不能给汝一名分，焉不揪心！”县君道：“小娟一村野女子，儿封王，女公主，心满意足矣。虽无名分，一家人谁不亲我如家人，尤出小娟意者，与秀林推心置腹，竟使其捐弃初嫌，待我如亲妹。名者，实之宾也。无情无义，名为父子、兄弟、夫妇，而名不副实，何益也？有情有义，虽无父子、兄弟、夫妇之名，而名不害实，何妨也？官家且勿以此自责。”上道：“汝真乃女中淑哲也。此生不能娶汝，愿来世结为夫妇。”县君道：“说甚来世不来世，勿出此不祥语！”上伤感道：“实告汝，朕身心俱瘁矣，自知将不久人世，朕同汝相依，来日不多矣！”县君急捂上口道：“不许出此戳心之语！”上道：“两府将移朕于福宁殿，一便辅臣视疾、奏事，二便延医诊治。御福宁殿后，如故事，除皇后可陪侍外，其他妃嫔皆禁入，况汝无名分，更不许入，故云来日不多矣。”至此县君痛哭失声道：“小娟曾誓言终生侍候十三公子，今竟不能善终，苍天待我何酷耶！”上抚县君道：“不须怨天尤人，你我身虽分离，其心相通。欲吐胸块垒，款颜可入梦，谁能禁你我梦中相见乎？”
帝久不起。十二月，监察御史裹行刘庠奏请立皇太子。韩琦等辅臣谒于福宁殿，问帝起居，及出，颍王送至寝门，忧形于色，顾琦道：
“奈何！”琦道：“愿王朝夕勿离上左右。”颍王道：“此乃人子之职也。”琦道：“非仅为此也。”颍王感悟。帝疾日增，辅臣忧虑不安。这日，问起居后，韩琦复奏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帝颔之。此时帝已不能语，凡处分公事皆笔于纸。
因之，琦请帝亲笔指挥，帝乃书曰：“立大王为皇太子。”琦道：“必颍王也，须圣躬更亲书名。”帝又批于后曰：“颍王顼”。琦即着内侍高居简授以御管，命翰林学士草制。学士承旨张方平至榻前听命，因不辨帝语及手势，进笔请书所谕。帝书：“来日降制，立某为皇太子”十字。所书名不甚明，方平又进笔请之。帝再书“颍王”二字，又书“大大王”三字。方平遂即退下草制。
帝御福宁殿，自有高后随侍，故皇后挽县君杜氏留居宫中，照应幼子女，而县君借居宫中可获知皇上病情，遂欣然领命。上疾日益增剧，使县君废寝忘食，尤以不能躬视上疾，伤情至极。治平四年春正月，以帝疾危罢正旦朝贺及上元灯会，帝后寝宫亦不似去岁春节团聚情景。自帝御福宁殿，暌违月余，县君无日不在思念，每闻帝疾恶化，辄以泪洗面。这夜，县君独卧一室，辗转反侧，似睡非睡，神志恍惚。
朦胧中，忽见一仙人飘然而至，曰：“吾天使也，天帝知汝欲探天子疾，怜汝心诚，命吾引汝一见，以了孽缘，快随吾去也。”县君听说带伊去会官家，哪里顾得上询问究竟，即尾随其后，不觉踏上祥云，飘然而起，向东去也。霎时，降落一园，只见万籁俱寂，月光朦胧，霜洒大地，园内小楼犹有灯火。天使谓县君曰：“夫男女者，人之至情也，虽孔丘亦不能讳言。汝自谓痴情，其实世间痴男情女大有人在，吾引汝去会一人，或能助汝了悟人生。”县君道：“愿往。”天使双手轻拍，已置身小楼秀阁中，见一丽人，雅多风态。天使告曰：“此盼盼也，乃一风尘女子，流落彭城，能歌善舞，见怜天武军节度使张尚书，为伊赎身，筑燕子楼居之，情爱至笃。后张尚书病殁，归葬东洛，盼盼念旧爱不嫁，居燕子楼不去，幽独块然。”县君闻之，肃然起敬，以礼见之，道：“身世略同，遭遇相似，愿闻何以自处？”盼盼答道：“妾幽居小楼，仅听燕子呢喃，惟借咏诗寄情。如不嫌污目，敢献小诗《燕子楼》，可知妾之生涯。”县君接过，见是七绝三首：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声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县君读之，同病相怜，潸然泪下。方抬头欲问时，见人楼俱失，原来自己与天使站立颓园废墟中，问道：“燕子楼失，佳人何去？”天使笑道：“今去唐已数百年，争教红粉不成灰？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恨新怨而已！”继而又道：“汝不是急会天子耶？休误时辰，快随吾往。”遂即驾起祥云，向西而去。不多时，只见天高气爽，脚下一片绿野，八水绕流。天使收住云头，降至一座桥头。方站住脚步，见一人已立面前，县君看时，正是当年十三公子，惊喜交加，扑上前去，抱住大哭，公子亦激动不已，大放悲声。天使道：“汝二人已会过最后一面，尘缘已尽，各速离去，不要误我向天帝交差时刻。”公子叱道：“信口胡道，谁说我二人情缘已尽？”天使道：“汝二人脚踏情尽桥，尚不知耶？”公子道：“此乃唐之阳安桥，因送别止此，有人戏称情尽桥。有雍陶斥曰：‘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汝不知典故，焉为天使？”天使怒道：“痴儿，汝阳寿已终，还敢顶撞，速随我回天庭去也！”遂即推其堕落桥下。十三公子溺水，吃力挣扎，忽沉忽浮，渐渐不支，水已灭顶，犹有一手伸出水面，向县君挥别。县君情急，待要跳下河去，搭救公子，却被天使拦住，喝道：“痴情女子，还不快醒醒，回汝阳世去。”遂猛击其顶，县君避之不及，待要毙命，却惊醒过来，原是一场梦境。此时，县君冷汗淋漓，心犹怦怦，回忆梦境，似真非真，是梦非梦，正迟疑间，侍女急报：“皇上归天。”县君闻报反不吃惊，仰天长叹道：“小娟忖度大事不好，果然。所幸者，天帝悯人，尚赐我梦中与公子相别，于愿足矣！谢天使点化，小娟不步盼盼。幽居忧思何益？亦非十三公子所望也，小娟今后惟助王儿有为，方不负所托。”
原来，是夜帝初晏驾，辅臣急召太子，尚未至，忽见帝一手复伸动。曾公亮愕然，急告韩琦，欲且止勿召。韩琦沉思后，拒之曰：“速召太子即位，即先帝复活，乃太上皇。”使人急促太子入宫。
正月丁巳，英宗崩于福宁殿，长子赵顼即皇帝位，史称神宗，时年二十。百官入福宁殿，发哀，听遗制，见新上于东楹，山呼万岁。新上下诏大赦；百官进官一等；优赏诸军；尊曹太后为太皇太后，母高皇后为皇太后；以宰臣韩琦为山陵使，为先帝营修永厚陵。悉如故事，不必细表。
帝崩后二日，大殓，太皇太后曹氏莅临福宁殿，亲视含殓，似不胜悲痛，号啕道：“汝奈何丢下皇娘，先吾而去。吾两番鞠养汝大内，使承大统。孰料汝承统后，病魔缠身，难以躬亲朝政，老身以年迈之年，勉力垂帘听政，冀汝康复。奈何大臣屡促吾还政，汝以病躯日理万机，竟不能支，撒手人寰，终成恨事。汝随仁皇而去，吾安能独生！皇儿，皇娘随汝去也。”说毕，扑向帝灵寝，众人见状大愕。新上、高太后连忙抱住，高太后与宫女强将伊扶进后殿歇息，大殓方草草成礼。
辅臣走出福宁殿，欧阳修谓韩琦道：“太皇太后对撤帘之事，尚不释然！”琦与曾公亮相视苦笑。
太后高氏见皇娘悲恸欲绝，甚是感动。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劝慰为好，抱住太皇太后哭道：“你老人家是我的皇娘又是皇姨，秀林幼小鞠养宫中，与皇姨相依为命，而今官家弃我而去，秀林不能再失掉你老人家。皇姨得万万保重。”话语甫落，只见太皇太后推开她道：“哭有何用，还不快速商量日后吾娘俩在这宫中怎处。”高太后见状不觉惊愕道：“皇娘没事耶？”太皇太后道：“没事，还同汝商量甚？”
高太后是个混沌之人，越发糊涂起来。恰在这时，侍女报说入内副都知苏利涉、内侍高居简求见两宫，太后回道：“太皇太后悲痛至极，哪有精神赐见，改日再说。”太皇太后连忙止住道：“让他们进来回话。”
利涉、居简进来向两宫叩头请安。高太后道：“直简了当，有话就说，不要耽误老人家休息。”利涉道：“新上已登极，应御大内，除守丧福宁殿，可暂御廷和殿理政。安国夫人及王府侍从亦须移入大内。庆宁殿本是皇子位，先帝以病延居至今，故皇后亦未迁入坤和殿，皇后位空缺数年。内侍省与隍城司以为安国夫人可迁入坤和殿，皇太后应升迁太后位――坤宁殿。将稼华殿改为太皇太后位，请太皇太后从坤宁殿升迁该殿。如何？请两宫示下。”话语刚落，太皇太后冷语道：“说来说去，就是多余吾这把老骨头，欲赶吾出坤宁殿。既然坤和殿空缺，皇太后可直接迁入，安国夫人入住稼华殿，不省事么？”利涉道：“稼华殿亦曾是皇后位，但在坤宁殿与坤和殿之东，岂有姑居西而妇居东之礼？奴才等不敢出此非礼之策，请两宫鉴谅。”太皇太后笑道：“汝等将皇太后如何安置，吾操不上这份心，反正坤宁殿吾住定矣，待吾百年后，闭上双目，汝等将这把骨头扔到何处均可。”高后怕僵持不好，忙说：“其实，我迁入稼华殿亦可，但我怎敢居太皇太后之上，不若安国居坤和殿，我仍留庆宁殿省事些。”太皇太后嗔道：
“汝倒大方。当了三年皇后，皇后位一天未沾上，倒要将尚未策立皇后之人送入皇后位。汝疼儿媳由你去，吾管不着。”说毕吩咐回宫，径自去了。苏利涉、高居简只好退出，来到前殿，禀知新上，请示如何处理。
夜间，新上吩咐东阳郡王颢、乐安郡王？好生守灵，趁隙御庆宁殿。这时，高太后、安国夫人向氏、紫阳县君杜氏均回到庆宁殿。高后将苏利涉与太皇太后争议之事说与新上，新上道：“朕已知之，母后看如何安置好？”高后道：“老人家久居坤宁殿，不愿迁出，亦常情也。让我迁入坤和殿，自是一番好意，我心领之，但我焉能占住安国之皇后位？”安国夫人道：“皇娘就迁居进去，顺着太皇太后之意。我未晋封皇后，怎好占住。”高后道：“晋位皇后，亦不过迟几天之事，迟几日进住亦可。”新上问县君道：“娘娘说如何处置？”县君对高后道：
“太皇太后让你进住坤和殿，我看不是好意，一是妄图挑起你和安国夫人不和，二是给皇上出难题。不过，你迁进去好，安国夫人就暂住庆宁殿。如此太皇太后无话可说。待先帝安葬，安国进封皇后以后，再定皇后位不迟。这些事尽可让着太皇太后。”安国夫人道：“娘娘说得是，千万不要给官家添麻烦。”高后道：“我看也是。”转对安国夫人道：“可你不要怨皇娘抢占你的位子。”安国道：“皇娘说哪里话。如此，儿媳高兴不尽哩！”新上道：“父皇在位，一直住在庆宁殿，我甫即位，焉可抛弃老窝！古人云：三年无改父之道，斯谓孝矣。”县君道：“如此处置，太皇太后无话可说，给皇上解一小难题。不过，今后还会有难题，不见今日大殓时太皇太后之干嚎乎！”新上道：“明白。我即下诏改太皇太后所居坤宁殿为慈寿殿，母后进居之坤和殿改为宝慈殿。夫人暂居庆宁殿，娘娘一同迁入，待她晋为皇后后，还须娘娘助她料理六宫诸事。”议妥，新上返福宁殿守灵。
英宗丧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