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退朝，摆驾回宫，皇后向氏接住。林才人、侍女陈儿为官家换上常服，扶上御榻坐定。向后道：“官家今日回宫，龙颜大悦，精神抖擞，全无往日退朝之倦容，想必有喜事。”上道：“如爱卿所期，朕得良辅矣！”向后道：“臣妾倒要听听。”上遂将王安石入对等情说与皇后，并道：“朕早已读过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时政疏，今日又亲聆其对本朝百年无事咨对，治国大略已明。安石学通古今，明经义，知世务，今朝臣中无有与之伦比者。”向后道：“士大夫推崇司马光道德文章，与安石较孰优？”上道：“司马光以忠君利国养民为志，自诩一生所得，修身有三要：曰仁，曰明，曰武；治国有三要：官人，信赏，必罚。其治国经世之道，空空泛泛，一切守旧，迂阔之至。”向后道：“司马光进上之《通志》如何？”上道：“乃一部编年史撮要，朕赐名《资治通鉴》。其书博而得其要，简而周于事，是一典型之总会、册牍之渊林。文笔流畅，读之快口。朕勉其继续撰写，并亲为写序。用司马光经筵侍讲、著书，乃其长也；用为辅臣治世则不可。”向后道：“经官家指点，臣妾明矣。”正说得高兴，忽听内侍李宪报说“两宫驾到”，上、后急忙出迎，扶入内厅，安坐榻上，向两宫请安。太皇太后曹氏道：
“不拘常礼，坐下说话。”上道：“敬聆教示。”曹氏道：“听说皇上召王安石入朝，许以宰相，是否？”上道：“王安石道德文章，世所推重，今日入对，知其明经义，知世务，确有治国之才。朕欲致位政府，但尚未以首辅相许。”曹氏道：“安石资历甚浅，久为地方官吏，仁宗世仅为知制诰，不可进用太急。廷臣中老臣不少，哪个不可做宰相，还挨不到他。”上道：“元老重臣中，韩琦坚去相位，欧阳修告老，张方平丁忧，文彦博已在枢密位，可相者几无人矣。”曹氏道：“富弼焉不可领中书乎？”上道：“富弼年老多病，久患足疾，上朝还须乘竹舆，掖之以进，做宰相岂不误事。”曹氏道：“能镇服廷臣就是好宰相，即尸禄何妨。”上反问道：“陈升之何如？”曹氏道：“可召回两府，但任首辅不可。”上道：“容朕思之。”曹氏道：“秀林，汝怎可一言不发？”太后高氏道：“秀林不谙朝事，能说些甚？”曹氏叱道：“汝真是爬不上墙的矮瓜、赶不上架的鸭。既没话说，还不同吾回宫去也！”随即起驾返宫，高氏只好尾随出来。林才人忙吩咐陈儿务送两宫至慈寿、宝慈宫。
送走两宫，上谓后道：“朕欲起用安石之事，是谁走漏消息？”向后道：
“知者仅娘娘、林儿一二人，妾亦不明太皇太后如何得知？”林才人道：“常云墙外有耳，此必陈儿也。”遂唤进李宪问道：“汝见谁不时去慈寿殿？”李宪答道：“陈儿。奴才以为她原是慈寿宫人，不曾在意。”
回完话，林才人令其退出，向帝、后道：“可否交臣妾盘问陈儿，以探究竟。”向后道：“以情动之，切勿吓唬她。”林才人道：“臣妾知道。”
这夜，向后疲甚，语上道：“臣妾今日身子大不洁，恐污龙体，难以侍寝，着林儿夜间侍候，何如？”上道：“令林儿与侍女外间值夜即可。卿善自安歇，勿为朕虑。”向后走到外厅，语林才人道：“今夜本后倦甚，不能陪寝，汝好好侍候官家。其他侍女可打发开去，有汝在，用不着彼等。”林才人道：“妾择一人共同值夜。”后道：“汝与官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甚避嫌处。本后主意，谁敢说三道四。”林才人送皇后安寝毕，回到内厅，留下陈儿，令其他侍女各自回房歇息，遂与陈儿絮叨起来。夜阑，向后欲窥究竟，从寝间出来，见才人与陈儿小声密语。陈儿见皇后忽临，急忙跪倒，认罪道：“经才人教诲，奴婢知罪矣！今后誓死效忠皇上、皇后，伏望娘娘开恩。”林才人将太皇太后指使陈儿偷听皇上言语之事禀知，并道陈儿已自认罪。向后缓语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必改就是。本后不会罪汝。看汝长得灵秀，今后跟着才人，好好侍候皇上。”陈儿连忙叩头谢恩。向后令其退下，笑语才人道：“果如所言，陈儿被汝熔化矣。”林才人道：
“伊为太皇太后所迫，一弱女子焉能拒之。皇后刚才说让她侍候皇上，倒是个好主意。窃想太皇太后见陈儿是官家亲近之人，只好知止矣。”向后打趣道：“汝不醋她？”林才人道：“她果能效忠皇上，醋她则甚？”向后道：“今夜本后令汝打发开其他侍女，原意让汝侍寝，汝不去温柔乡，却在此与陈儿磕牙，傻耶不傻？”林才人道：“妾斗胆顶嘴，不傻。岂有比消除官家身边隐患更急之事乎？”向后动容道：“好妹妹，夜已深，快去陪寝，莫冷落官家。”才人犹自扭捏，向后道：“汝知姐姐血症，难能陪寝，只好请汝代荐枕席，容后奏请皇上纳汝为妃。咱姊妹同侍官家，如何？”才人道：“妾深知皇后宽容，隆情美意，妾心领矣！还是允林儿守分为好。”向后见此，不容分说，将林儿推入帝寝，方才离去。
次晨，向后着侍宦接苗贵妃、冯贤妃来庆宁殿，亲迎县君杜氏来到前厅，向三位老人禀知昨夜之事。道：“妾孟浪，走此步棋，一为促官家纳林儿，为皇上早生皇嗣；二代妾照应官家起居，区区寸衷，惟三位老人鉴谅。”苗贵妃道：“皇后宽容，真贤德人也，莫得说的。”冯贤妃道：“知遇皇后，林儿之福也。”县君笑道：“娘早知汝欲促皇上纳林儿，却料不到如此急切。”转对苗、冯道：“生米已做成熟饭，我等还说个甚？”大家相视而笑。向后道：“既然三位老人称许，就请皇上册封。”遂走到帝寝门外，呼道：“贵妃、贤妃奶奶与娘娘驾临，汝二人尚缠绵不解耶！快出来请安。”上急忙来到外厅，林儿亦羞怯尾随而出，向老人请安。向后道：“当着三位老人面，官家该册封林儿矣！”
上见大家哈哈大笑，遂呼：“林儿听旨。”林儿连忙跪地道：“臣妾听旨。”上宣道：“朕晋封汝为美人。”林儿连忙谢恩，并向三位老人叩头。向后笑道：“林美人，汝怎不谢本后这个媒人？”林儿道：“岂敢忘皇后娘娘恩德，林儿肝脑涂地，不足报荐引之恩。”说毕连叩三头，又引得大家发笑。上道：“趁三位老人驾临，朕就便求教一事。”遂将太皇太后来此一番言语说知，问将何以处置。苗妃道：“老妖后犹想干预朝事，当听则听，不当听者，权做耳边风。”冯妃道：“枢密副使文彦博、吕公弼、邵亢三人处置西事均不附上意，韩绛孤掌难鸣，何不趁势召回陈升之知枢密院事。既然曹后说可召回两府，正好搪塞她。”县君语上道：“娘还以为可屈意纳太皇太后之言，召回富弼。盖富弼以直言敢谏自诩，在不在中书位，该说的彼自会说，与其在野说，不如让其在位说，中书总会有人折彼。在位之曾公亮，将来王安石、陈升之、韩绛等人孰进位两府，均可折彼。如此，使皇上超脱，有回旋余地。较其在野今日上疏明日面君折腾皇上岂不好乎？亦圆了太皇太后脸面。以富弼进中书，换取太皇太后及那帮老臣不致激切反对安石进位执政。进一说空话而不干实事的宰相，换取进一能为皇上谋划而干练的执政，这一交易不会亏本，何乐而不为！老身以为还可召回谪外之吕诲等数人，以缓某些廷臣之絮聒，示新上之宽容。召回朝廷后，若彼等不改旧日恶行，再行贬逐，更利于分化、孤立愚顽之人。”
苗、冯二妃听后，拍手称道：“县君说得极是。”向后道：“昨日听了太皇太后一番言语，臣妾不尽为官家犯愁，不意经娘娘点拨，迎刃而解矣。”林美人道：“县君娘娘真有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之术。乞教林儿几招，可乎？”县君拉过林儿偎依身旁，戏道：“娘只传儿子，不教媳妇，怕教会媳妇，反制儿子，怎了！”林儿撒娇道：“娘娘偏心皇上，皇后也会吃醋。”向后逗林儿道：“我不醋汝，怎会醋娘？”又引得众笑不已。上道：“说正经，三位老人三言两语，使朕解困矣。容朕详加筹划，次第行来。目前，陈升之即可召回知枢密院事；王安石暂不急进政府，使在迩英阁隔日讲学，随时备朕咨对。如此，便朕从容与其探讨择术，并使那帮廷臣也见识一下安石。朕料知彼同司马光将有一番较量。总之，使安石进位政府水到渠成，顺乎自然。”三位老人均称善。
这年灾异频生。春正月甲戌朔日有食之。冬、春京东西旱。六月河溢恩州乌栏堤，又地震。知开封府吕公著上疏曰：“昔人遇灾眚，或恐惧以致福，或简慢以致祸。上以至诚待天下，则下思尽诚以应之，上下尽诚而变异不消者，未之有也。惟君人者去偏听独专之弊，而不主先入之语，则不为邪说所乱。”神宗以公著疏问王安石。
安石对曰：“此天人感应说也。荀况《天论》中说：‘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常见，是无也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尧、汤古之圣君，尧时有持续九年之水灾；汤时有持续六年之旱灾，然则尧、汤何咎招此灾祸？天人感应不足信，明矣。”神宗心许其说。
这日，两府奏言：“河朔灾伤，国用不足，乞今岁郊祀两府不赐金帛。”上着学士议。司马光道：“救灾节用，宜自贵近始，可听两府辞赐。”王安石道：“昔常衮辞堂馔，时议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位，不当辞禄。国用固不足，节省郊祀两府赏赐，非当今理财之要务。”
光道：“衮辞禄，犹贤于持禄固位者。国用不足真急务，安石言非是。”安石道：“所以不足者，由未得善理财之人耳。”光道：“善理财之人，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安石道：“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光道：“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设法以阴得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此乃桑洪羊之法也。”安石道：“尝以谓方今之所以穷空，不独岁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为家者不为其子生财，而阖门与其子市，而门外之莫入焉，虽尽得子之财，犹不富也。盖近世之言利虽善矣，皆有国者索取天下之术耳！直相市于门之内而已，此其所以困欤！”光道：“不加赋或阴夺民利，而可增国用者，吾未闻也。”安石道：“知唐州高赋在唐五年，增户万一千有奇，辟荒三万余顷，作陂堰四十有四，岁益税二万二千有奇，岂非一例耶？”
光不能对。
一日，帝与讲读官论治道，言州县长吏多不得人，政府不能精择。
司马光道：“人不易知。天下三百余州，责其精择诚难，但能择十八路监司，使之择所部知州而进退之，知州择所部知县而进退之，得人多矣。”上语王安石：“欲得卿议论。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安石对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彼二子者，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常患无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虽有皋、夔、稷、契之贤，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耳。”上曰：“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时不能无四凶。”安石对曰：“惟能辨四凶而诛之，此其所以为尧、舜也。若使四凶得肆其谗匿，则皋、夔、稷、契亦安肯苟食其禄以终身乎！”
讲筵散，韩绛留，检索某书章句。集贤校理吕惠卿谓绛道：“某得欧阳永叔荐为馆职，有幸旁侍讲读，聆听诸学士高议。惟王安石之议高屋建瓴，势不可阻，诸贤莫能折。吕公著之天人说，司马光之官人说，相形见绌矣！尤其经世治财之道，闻所未闻，商君、桑洪羊不及也。”韩绛笑道：“讲筵议论针锋相对，朝事亦将针锋相对矣。皋、夔、稷、契与四凶岂能并存乎！”
河决恩、冀、深、瀛四州。神宗忧之，遣御史中丞滕甫、知制诰吴充安抚河北，葬死者，食饥者，蠲二赋。这日，上与近臣司马光等议治河患。都水监丞李立之请于四州创生堤三百六十七里以御河。河北转运使言需用夫八万三千人，役一月方可成，鉴今遭灾伤，请徐之。
同都水监丞宋昌言、屯田都监程？议开二股河以导东流，奏道：“近岁冀州而下，河道梗溢，致上下埽岸屡危。今枣强抹岸冲夺故道，虽创新堤，终非久计。愿相六塔旧口并二股河导使东流，徐塞北流。”
而提举河渠王亚等则谓：“黄、御河一带北行，经边界，直入大海，其流深阔，可阻契丹。议者欲再开二股，渐闭北流，是未睹黄河经边界东流防契丹之利也。”上见议论纷纭，于是诏司马光及入内副都知张茂则相度生堤，回日兼视六塔二股利害。光辞往，并请河阳、晋、绛之任。不许。
神宗移驾柔仪殿，入内副都知张茂则随侍。上问：“司马光自诩勇于言事，今日咨以治河事，何以一语不发一谋不划；命与汝相度治河利害，又辞不往，何故也？”茂则道：“光历三朝，素尚清谈，不谙实务。莫说巡视河患这等苦差使，即为两制，戏弄笔墨，彼亦推脱。其愿惟在台谏，劾人以过，指责执政措置这不行、那不行，彼又不举所宜。对治河事，彼非不欲言，实无言以对故也。”上道：“彼不愿勾管实务，朕偏令其领治河事，看又何说？”此时，枢密副使韩绛领通渭寨司易务王韶面圣，上宣入。韩绛奏道：“王韶，进士第，原为建昌军司理参军，因试制科不中，客游陕西，访采边事。曾在延、秦凤勾管诸蕃事宜。经历三川口、好水川之战，熟谙西事，因议多不合边臣，至今仍管勾通渭寨司易务。王韶有平戎策欲献皇上，请定夺。”上道：“王卿，汝缓缓讲来。”王韶道：“自元昊称帝以来，西夏屡祸中国。国家欲平西贼，当先臣服河湟，夏人则有腹背受制之忧。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万一克之，必并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间，牧马兰、会；断古渭境，尽服南山生羌；西筑武胜，遣兵掠洮、河，则陇、蜀诸郡当尽惊扰。今诸蕃中确氏子孙唯董毡粗能自立，木征，欺巴温之徒各不过一二百里，其势岂能与夏人抗哉！幸诸羌瓜分，莫相统一，此正可并合而兼抚之时也。董毡臣服中国宜厚待之，以坚其心。蕃部俞龙珂在青唐最大，应招抚，使其归顺天朝。诸种既服，其他确氏敢不归？确氏归则河西李氏在吾掌中矣。以恩信招抚沿边诸羌，宜稍以爵命柔服其心。如此，在我实有肘腋之助，且使夏人不得与诸羌连结，此制夏之一策也。”上听后连连称善，遂诏令王韶管勾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并着枢密院款待客馆，择日再召入详询西事。韩绛、王韶退后，上语张茂则、李宪道：“王韶南人，为国家青壮年华尽付西陲，可钦可嘉。司马光虽饱读经书，其志趣何异也！”又对李宪道：“汝曾立誓制西夏，今着汝随王韶去边，习知西事，愿往否？”李宪道：“奴才愿往。”上道：“朕命汝为秦凤路走马承受。”宪连忙谢恩。
